“那點白麵誰也不興禍害!”父親發了話。
“小子饞了,早吃晚吃都是個吃,不幹啥就做了吧!”母親在說情。
“不行!小孩子來不來說啥是啥,這還了得?越吃越饞。長大後奸懶饞滑可咋辦?”
回家後,母親端上來的是苞米麵糊塗湯,小學勤一下子慪了。
“我不吃了!”小學勤一下子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趴在了炕頭上生氣。
“不吃還是不餓!”父親亮明了態度。
母親說,“大兒子,快吃飯吧!明天媽再給你做白麵湯。嗷!”
“別央咯他,不吃就餓著!小孩牙子還有拿手了呢。”父親抹下了臉。
“對孩子一點耐心煩沒有,”母親埋怨父親。
“來,快來吃飯。”小學勤也知道見好就收適可而止。爬起來上了桌,吃起了苞米麵糊糊。
母親收拾完碗筷,天就黑了。她又去茬垛抱柴火。小學勤跟在媽媽身後,來來回回像個跟腚啷子。
雖然跟頭絆腳隻會添亂,可母親不煩,她心裏甜。
家裏雖然窮,可鍾學勤的母愛卻是滿滿的。
母親會講故事,在鍾學勤的記憶力,母親永遠都有講不完的故事,什麼《皮猴精的故事》、《麵雞麵鴨的故事》、《一個鯰魚倆腦袋》、 《劉小住的故事》、《犁杖吊房巴三年不帶吃糠的》............
母親的故事再多也有重複的時候,講夠了的時候。可是,小學勤不管這些,每天吃完晚飯,喂完豬,媽媽一上炕,小學勤就噥嘰媽媽,再講一個?
“有啥講的?天天倒糞!”
“倒糞也行!”
母親熬不過,隻好再講。
一次母親實在沒啥講了,就講起了自己的童年
我小時候也好讓我娘講故事,我娘也是不厭其煩地講著那些古老的故事,我聽著一會歡天喜地,一會兒膽戰心驚。害怕也想聽。小孩子都是這樣,越驚險越嚇人的越願聽。那個《吊死鬼》的故事嚇得我眼淚都出來了。那個披頭散發耷拉出一尺多長的大舌頭的吊死鬼真讓人嚇得魂不附體。我娘臨死前把我摟在懷裏沒黑沒白的給我講故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後娘的故事》和《鞭打蘆花的故事》。娘說,有後媽就有後爹,沒媽的孩子沒人疼。六歲那年我娘死了,扔下弟弟和我寄人籬下,好賴算沒凍死餓死,活了下來。小孩兒沒娘,從小命不強。長大找了婆家也是奴打奴揍,沒疼沒熱。你爹他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從小就沒了爹,一個寡婦媽領著他們姐弟艱難度日。八歲給人家放豬,十五歲扛活。一輩子看到的是咋樣受人支使。根本不知道疼人不會關心人,倒是學會了奴役人、使喚人。丈夫如果關心妻子就是沒長小子骨頭、就是怕老婆!老娘們屬破車的三天不打就咬轍,娶媳婦到家惡使喚三年善使喚一輩子是那個時代的特色。老太太也是苦命人,可是她不會同情兒媳婦,更不會幫兒媳婦幹活。如果幫了幹了就降低了自己作婆婆的威嚴和身份,就會助長媳婦的脾氣。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能有好日子過嗎?
母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一輩子一條腿幹著兩條腿的活。她任勞任怨無怨無悔。走完了自己的一輩子。她說,“幹啥不是一輩子!”這一信念使她聽天由命的接受所有不公和不平,不在乎別人態度的好壞和自己地位的高低貴賤。仍然樂嗬嗬的麵對一切。在她的麵前永遠沒有困難,都是沒有到時候,——《到時候就會了》、《到時候就好了》、《到時候總會有辦法》。表麵看,是把問題、困難留給明天,留給了到時候。實質是看到了明天的希望。母親說得對,有些事情現在還沒有辦法辦到,可是堅持到明天就會有辦法。千萬不要在今天放棄。放棄了可能就是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裏。
吊瓶裏的掉滴停止了。那是母親吃不下飯,四弟給買的營養液。其實,母親不是吃不下飯,而是她不想吃飯、自我絕食。她不想拖累兒女,更不想留戀這個世界。她想早一點走,現在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甚至多活一年少活一年已經沒有多大意義。母親想得開,人生必有一死,活到今天這個份上,吃沒好吃喝沒好喝,腰酸腿疼骨頭肉難受。父親一天又沒個好臉色,他不敢對兒女發脾氣隻好把這氣撒在她的身上。自己受了一輩子的窩囊氣,臨秋末晚還要當他的撒氣桶,實在沒啥意思。和父親這一輩子,沒有一點關愛、憐憫和安慰。他沒文化,又和莊稼打一輩子交道,幾乎是在野地裏長大的。沒有溫柔沒有安慰,有的是粗魯和暴躁,這樣的人你管他要愛,他有嗎?沒有!生來就沒有!跟他過一輩子坐地就沒想要愛。知道他沒有,也就死心塌地不想要了。這一輩子也證明了沒有愛、沒有安慰、沒有同情的日子照樣可以過下去!就像沒鹽沒油沒有花椒麵兒的菜照樣可以吃,隻不過沒有有油有鹽的菜有滋味兒,沒有有油鹽醬醋各種調料雞鴨魚肉各種食材的菜香而已。再一次證明,人這一輩子吃啥喝啥幹啥............咋活都是一輩子!
“媽,你這輩子還有沒有遺憾——就是沒有實現的願望?”四弟眼圈兒紅了。
“沒有,已經到了這時候還有啥要求!”母親早已心灰意冷大失所望。
鍾學勤想到,要說母親的遺憾還真的有,不過這個遺憾這輩子是實現不了了。從母親前幾年的言談中可略知一二。那年老舅來串門,講述了姥爺的情況。姥爺從密山回來,兒媳婦家裏冷丁出現了個公公,一向素不相識一時接受不了。咋辦?——給老舅出了個難題。老舅說,沒辦法,和生產隊說說,在大道旁要了塊空地,蓋了兩間土房。姥爺安居下來。老舅每天早晚都要報道——看看姥爺是否有事,沒事就和姥爺嘮嘮嗑說說話,畢竟姥爺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老舅個子小瘦的皮包骨,跟金人一樣。老舅常說,怕是活不過姥爺。都是因為小時候喂小米麵醬子,喂的孩子咋說也沒吃奶的孩子壯實。這天早晨,老舅和往常一樣,去看姥爺。隻見姥爺房門大開,姥爺趴在門前壕幫的雪地裏,已經凍僵了。老舅推測,一定是姥爺的炕洞冒煙,把姥爺嗆得稀裏糊塗跑到外麵倒在大雪殼子裏了,時間一長,凍死了。母親聽完老舅的講述,掉了一鼻子淚。歎說,“爹一輩子沒正事,死的雖慘,可也讓人省心了!”母親隨後遺憾地說道:“自打嫁到鍾家有五十多年了吧!就沒回到老家一趟,沒給你姥姥燒一張紙!這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小北道一趟!怕是連你姥姥墳都找不到了!”
前些年,姨家大表姐夫蒙昭發上燒鍋店順便到小北道,回來說,“老舅沒了。”母親聽後,長歎一聲,“唉——”,“你老舅一死,你姥姥的墳沒人能知道了!小北道的念想是徹底的沒了。”這就是母親的遺憾
——一輩子的無法實現的夙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