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一個政權還基本穩定的朝代,經濟中心可以有好幾個,政治中心卻永遠隻有一個:京城。京城是世俗權力最集中的所在,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當擁有絕對權力的皇帝是個腦殘時,便會導致絕對腦殘的腐敗。二十多歲的曹操意氣風發到洛陽北區上任,聞到的隻能是刺鼻的腐敗氣息,此時的東方大都會洛陽,已經成了宦官、權貴把權力的油門一腳踩到底飆往火星的上帝之城。
當統治者清醒有力的時候,不管黑貓白貓,逮住老鼠都是好貓;當統治者白花花的腦漿詭異到可以提煉鴉片的時候,不管黑貓白貓,逮住老鼠都是死貓。在王霸之氣四溢的洛陽,黑貓警長曹操同誌,該何去何從?
一個高幹子弟,在比較複雜的政治環境中,應該明哲保身,混日子熬資曆等待升遷,這是中國官場哲學的要旨。曹操似乎也隻能這樣做,曹家的勢力能保證他在譙郡任性妄為,卻不能保證他在洛陽不會橫屍街頭。
此時的曹操,權貴身份指數已經被係統默認退格,他所擁有的,隻剩下年輕的熱血、無畏、良心和智慧。
上述四種裝備,是青年曹操的安身利器,但“智慧”一項,曹操在洛陽沒有用到——權力就是拿來變成暴力的,誰跟你玩智慧。要進來玩,就要先懂以暴製暴的規則。
洛陽北部尉曹操在觀察了環境之後,果斷放棄了鬥智的念頭,轉而投身暴力產業的開發。曹操在將自己負責管轄的四個城門修繕完好之後,開始嚴格執行東漢朝廷製定的洛陽治安管理條例,盡管該條件已經跟春冰一樣薄脆。
春冰依然有刃,足以殺人。
曹操特意製作了若幹五色大棒,掛在城門兩邊,然後布告出去申明禁令:凡是違反治安條例的,不管是豪紳權貴還是平民百姓,一律用五色棒打死。五色大棒和殺氣騰騰的布告,在洛陽各種舊貴新貴眼裏,不過是曹家小兒的小花樣,幾乎沒有人理會。所以曹操很快抓到了一個違反禁令的人。此人來頭不小,乃是漢靈帝座下小黃門蹇碩的叔父。
東漢太監界向來是人才輩出,從來沒有青黃不接的窘況。蹇碩是宦官圈兒的新星,正被漢靈帝信賴寵愛著。侄兒得意,叔父也不能太跌份,蹇老兒自覺地扮演著小人得誌的角兒。欺男霸女順風順水的老蹇,沒想到自己會遇到曹操。
說來老蹇在曹操手裏犯的事兒根本不能叫個事兒:不就是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到街上走了兩圈嗎?這可是衣錦夜行,夠低調的。
但曹操不買賬,在對老蹇進行了審理之後,曹操認定老蹇違反宵禁條例,真的將老蹇拖到城門處,當著廣大的圍觀群眾宣布其罪狀。一個是宦官的孫子,一個是宦官的叔叔,一筆寫不出兩個閹字,群眾們有些懷疑,小閹真的會把老閹打死?
老蹇當然死在了五色大棒的絢麗攻擊下,這件事也迅速轟動了洛陽。在當權的宦官眼皮子底下將其親人弄死,這事兒之前也隻有李膺幹過(李膺曾帶人到張讓家裏捕殺其弟),如今曹操也幹了,那麼曹操想不出名比肉豬想不肥都難。
坐火箭成為與李膺齊名的抗宦鬥士,這是曹操以暴製暴得到的效果一。
效果二是殺雞給猴看越看越膽寒,使得“京師斂跡,莫敢犯者”。
有正麵效果便會有反麵效果,曹操得到的效果三便是被蹇碩恨之入骨,被正權勢滔天的宦官集團視為異類。
帶把的宦官子弟中,曹操不是第一個做官的,但他大概是第一個在剛開始便明確站到宦官集團對立麵的。曹操的行為,酷似駕著大鳥衝向人類戰艦的阿凡達。
習慣了研究好人好事陰暗麵的智者們,請不要去揣測阿瞞的動機,二十三歲的阿瞞還沒那麼多花花腸子,他此時的誌向不過是安境保民封侯世襲。
他要做一個對百姓對法令負責、剛正嚴明的好官,他便做了。如此而已。
曹操在洛陽北部尉任上,幹了將近兩年。這兩年是某些宦官好奇地研究曹操的兩年,這種研究不可避免的是以曹操的劣跡為導向。可惜的是一貫任性使氣的曹操,竟然沒有半個把柄留給自己爺爺的大小同儕。實在拿曹操沒辦法,又看著曹操礙眼的宦官們,隻能反過來向漢靈帝稱讚曹操的才幹了得。
宦官們說曹操是個人才,靈帝當然就覺得曹操真是個人才。如何對待人才呢,當然是升官。升什麼官呢——管他是什麼官,反正不能是洛陽的官。於是曹操被遠遠支開,打起包裹去了頓丘,做了頓丘令。
曹操在頓丘做縣令的時間很短,不到一年,也沒留下什麼事跡,但曹操後來自己追憶似水年華的一番話證明,他在頓丘應該是真幹實幹了的。建安十九年,曹操六十歲時帶兵南征孫權,留曹植守鄴城,臨行前勉勵曹植說:“吾昔為頓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於今。”
從頓丘離任後,曹操又被召回京城做皇帝的郎官。明眼人不難看出,兜了一個大圈子的曹操,又回到了原點。通過這種辦法把曹操投置閑散,應該才是宦官集團的目的。
這次的郎官曹操,已經不是上次的郎官曹操,經過短暫曆練的阿瞞,已經懷揣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這個想法依然與宦官有關,曹操心中壓抑著的對宦官的不滿,並沒有因打死老蹇而得到釋放。
但是,還沒等曹操醞釀成熟,便飛來橫禍。
曹操回到洛陽的第二年,即靈帝光和元年(公元178年),朝廷裏出了一件大事:宋皇後被廢,憂憤而死,宋皇後的父親兄弟全部被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大家族的鐵律,宋家既然倒了,曹家就一定要吃點苦頭,因為宋曹是姻親:曹操的堂妹嫁給了宋皇後的一個遠房弟弟。
久候的宦官們終於等到了機會,施展起捕風捉影的拿手好戲,將曹操扯進這個案子,把曹操免官。
宋皇後之死,與曹操一生的大浪巨濤相比,不過是個小風波。但東漢末年的最大事件,便由這個小風波開始發端,隻因為宋皇後死之後,皇後位置便空下來了。空下來的後位被多家外戚盯上,其中一家外戚,姓何,並且姓何的最後勝出。
對,就是何進的何,輕輕的,這個牛人來了。來了之後他沒有輕輕地走,直到抱著東漢王朝一起玩兒完。
從閑散的郎官降為閑散的遊民,曹操又回到譙郡做起了紈絝。曹操此時已娶妻,就是後來跟曹操留下一段離婚佳話的丁夫人。但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娶個妾吧。初步顯露出豬哥本色的曹操,納了倡家出身的卞氏為妾。這位譙郡著名歌妓,將比丁夫人更加讓人無法忘懷,因為她是曹丕的生母,是曹植的生母,是曹彰的生母。
不見好色如好德者,不知是不是曹操真的眼光很好,好色也好德,他很少娶錯老婆。
一個太監高祖,一個歌妓太後,所以說曹丕建立的大魏朝真的很……那什麼。
曹操在家裏摟著美妾努力製造魏文帝之時,正是漢靈帝瘋狂賣官之時。對錢充滿渴望的漢靈帝很可能是收受了曹家的錢財,因此曹操在回家後的第三年,被重新征召到洛陽,名義是他能明古學,即《尚書》、《毛詩》之類的儒家教科書。
為何有對漢靈帝的不雅猜測?原因很簡單:曹操年少時讀書不求甚解,在古學上做不到“明”的程度。曹操是個文豪,但他絕對不是個書生。
當然這並不妨礙他以書生的身份再次出現在皇帝身邊,這次曹操做的官還是那個官。
嗯,對,郎。從曹操二十歲出仕開始,曆時六年,又見阿郎。
此時曹操的履曆表上,在別人看來,寫著蹉跎。
曹操沒有蹉跎,他一直記著自己二度為郎時的宏願。這個宏願與遠在汝南家裏釣魚的袁紹有一定關係。
如前所述,袁紹愛黨人,曹操也愛。袁紹決定以不做官來支持黨人,曹操的決定則是以做官來支持——曹操第三次做郎官的第二年,即上書靈帝,為竇武、陳蕃理冤。
曹操認為竇武和陳蕃死得冤枉,應該重新審理當年的案件,求得公正,以便讓政治更加清明。
曹操認為的沒錯,問題是天下士子早就都這麼認為了,有用嗎?竇武和陳蕃死得冤不冤,要看死在誰手裏,既然他們是被宦官殺的,那麼參照靈帝朝的標準,當然是不冤枉。
如果說曹操棒殺老蹇是捋了蹇碩的虎須,那麼他此舉無疑是在硬往老虎眼睛裏滴潤潔。這次我們就有那麼一點理由懷疑曹操有著小九九,因為明知道這麼上書是無用功,曹操為什麼還要做?當然是誰為竇武和陳蕃說話,誰便會贏得天下士子之心。
但畢竟這是豁出命去賭,萬一有個閃失,絕對血本無歸。
敢拿命賭,才叫敢作敢為。
曹操賭輸了,卻沒有把命搭上,也許是因為漢靈帝真的有些欣賞這個年輕人。
也許是因為漢靈帝在閉眼之前,突然茅塞頓開學會了辨別人才——靈帝回光返照似的高明眼光,接下來還要被證明。
曹操與宦官的鬥爭,就這樣輸了一局。輸一次不要緊,再來。
光和五年(公元182年),即曹操重返洛陽的第三年,朝廷裏發生了一件貌似有趣的事情。因為州縣地方官貪贓枉法的太多,老百姓便自發的編了一些童謠來歌頌這些父母官。有好事的大臣把民謠上呈給靈帝,靈帝一聽這優美的旋律便坐不住了,立刻下詔要求公卿大臣檢舉不良的地方官,聲稱要對這些人予以罷免。
皇帝要振作,宦官很支持。支持的緣由馬上揭曉:與宦官勾結的太尉許彧和司空張濟接受賄賂,按照宦官的旨意,對那些真正民憤極大的宦官親屬、賓客的“貪汙穢濁”視而不見,反趁機將一些有政績但不肯阿附宦官的官吏裁掉。司徒陳耽對許彧、張濟的葫蘆僧行為很是憤慨,上書揭發二人,其結果當然是被宦官聯手幹掉:下獄、死於獄中。
這已經是凶險的高層博弈,曹操還是毅然決然地插了一腳。在插這一腳之前,曹操一直小心地試著水溫,他在等。
曹操等來了光和五年二月的大瘟疫、四月的大旱、五月永樂宮(太後居所)的大火。相信“天人感應”之說的靈帝,因災異頻仍,下詔征詢政事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