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甫嵩、朱儁分別前往冀州、荊州大大施展殺人才華的時候,曹操卻告別了這兩個戰術啟蒙老師。因為他從征潁川黃巾軍有功,已被擢升為濟南國相。
兩漢製度,王國的封區相當於一個郡,被分封的王,隻能享有封地的賦稅收入,沒有行政權,行政權在國相手裏。國相相當於郡太守,六年三度郎曹操,在騎都尉的馬背上一個翻轉,從曾經的縣令變成了郡守。
曹操此時已三十歲,三十而立,曹操對這一職位相當滿意。握一郡在手,遠離腐臭的洛陽,曹操隻想大幹一場,在濟南實現自己的理想。
這個理想並不大,長久以來,曹操都擔心因為自己的出身而被人輕視,雖然做了幾件爽利事,但仍不夠出彩,因為沒有實實在在治理地方的政績。曹操在濟南,隻想證明自己是一個治世之能臣。
當然那會兒曹操走遍九州也找不到一個治世的角落,但這不妨礙曹操把一個還沒爛到底的爛攤子收拾清楚。
擺在曹操麵前的濟南國,還沒有經曆戰火,但也比黃巾過境後的郡國強不到哪裏去。
在潁川曹操麵對的是硬刀子,在濟南,曹操放眼望去,一堆軟刀子。
這些軟刀子不大,卻都恰如其分的擺在了該擺的位置——濟南國管轄的縣有十多個,曹操上任後,察訪到這些縣的令、長(大縣稱縣令,小縣稱縣長),大多數都不是什麼好鳥。這些縣令縣長,頗像現在的一些貪官,上麵有人,下麵也有人。在他們上麵的人當然是朝中的權貴、宦官,在他們下麵的不是二奶情婦,而是地方上的豪強。這些縣令縣長站在中間將上下兩條線連接起來之後,成為貪贓枉法、魚肉鄉裏的能手。
濟南國的前幾任國相,都在這些軟刀子的威懾下糊塗了事,明知這些地方官為非作歹,也不敢加以幹涉和處置。在曹操剛上任的時候,軟刀子們以為又來了個軟蛋,陽奉陰違依然故我。其實他們真該打聽打聽,曹孟德先生在洛陽做慣了愣頭青,怎麼可能忽然變得成熟懂事?
曹操處理這些人的手段,不比棒殺老蹇來得溫和多少。在悶不吭聲拿到這些縣令縣長的罪證之後,曹操即刻上書朝廷,一舉將縣令、長罷免了八個。從這件事中我們可以看出兩點,第一是朝廷裏還有肯管事兒的人,第二是,濟南國裏無好人——八個地方主官啊!
雷霆過後,陽光燦爛。濟南國的大小官吏打量著姓曹的愣頭青,隻好自認晦氣,老老實實的夾起了尾巴做牧民的田園犬。一些犯過法做過壞事的人,依著“惹不起躲得起”的人生哲學,逃入外郡躲起來。於是濟南國教化大行,一郡清平,不管是治標還是治本,曹操成功地完成了對濟南國的整容。
政治上的整風隻是曹操刷新濟南國的開始,糾完政風,曹操又瞄準了民風。
公元185年的濟南國民風很是淳樸,我們知道,淳樸的民風往往伴隨著煙霧繚繞,不識字的老百姓搞搞封建迷信,是常有的事。濟南國的老百姓喜歡敬神,是有傳統的,這個可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從西漢初年一直延續到東漢末年。
西漢初,齊悼惠王之子、朱虛侯劉章因隨太尉周勃、丞相陳平誅除諸呂、拯救漢室有功,在文帝二年被封為城陽王。劉章是個賢王,死後被治下百姓尊為神仙,立祠奉祀。漸漸地城陽王成了青州一帶的一個大神,有大神就要有小神,青州的一些豪強貴族紛紛造起封神榜,為自己的祖先立祠祭拜。曹操上任時,濟南的祠廟有六百多處,基本上達到了村村通天路的規模。
這倒也罷了,你願意花錢去孝敬死了的祖宗,那是你自家的事兒。
但這不夠,青州地區的一些地主、官僚甚至商人,都借著祖先“被成神”的機會,一邊標榜祖先的功德,一邊抬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坐著王侯才能坐的車子穿上王侯才能穿的衣服,公然違製——這種自打自唱自幫腔的“中國牙防組”奇招,是當今企業家常用的伎倆,我們都不陌生。
曹操肯定會陌生,他看著一幫地位不如自己的人衣食住行都比自己牛叉,開始迷茫了:難道這些人都是靈帝的顧客?但洛陽的那位劉總也隻賣官位不賣爵位啊。
這個就不能罷了。不按禮製的規定進行祭祀的祠廟,叫做淫祠,作為要抓GDP的地方官,曹操容忍不了這些鋪張奢侈消耗物力的淫祠。更讓曹操無法容忍的,是這些淫祠的主持者大搞奸邪鬼神的事兒不說,還進一步深挖祠廟的經濟價值。
主持淫祠的地主商人以及地方官吏,經常熱心組織祠廟的迎神賽會等文娛活動,並積極邀請百姓參加,如果百姓不參加呢,就會友善地提醒百姓:你不敬神是要被雷劈的……哦,你願意入會了?咱們組織這些活動雖然是公益性質的,但也要收取一點會費維持運轉……現在也有很多這種把自己個兒塑成泥菩薩然後賺香火錢的,我們都會收到XX名人詞典、中國XX協會的邀請函。今天我們可以把這些邀請函揉巴揉巴擦屁股,可當年濟南國的老百姓不能,他們怕神也怕官,既擔心被雷劈,也擔心被官打。不管老百姓是出於迷信自願還是被脅迫到祠廟進香,結果都是掏了不少錢出來。
六百多祠廟連續組織類似的公益活動,本就被繁重的賦稅所困的老百姓就又多了一項經常性的生活負擔。立誌讓百姓安居樂業的曹操能忍嗎?不能。
曹操摸透了這些狗皮倒灶的事兒之後,再次耍起了愣頭青,在整個濟南國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圈裏寫著“拆”字——他要強行拆除這些淫祠。下手狠辣的曹操組織了高效快捷的拆遷辦,一股腦兒把六百多祠廟拆了個精光,其速度不比推土機來得慢。
在濟南,曹操肯定不止做了這兩件事,但這兩件事卻盡顯曹操的施政風骨和手段。至此,曹操聲名鵲起,把娘胎裏帶出來的太監味兒,暫時洗去了一些。
罷黜贓官、推倒淫祠,當然是大快人心。可惜曹操開心不起來。曹操雖然是年輕氣盛,不怕得罪人,可得罪的人太多,就有些不妙了。在濟南國的兩年多裏,曹操上打權貴下踹豪強,虎虎生威,不但升級了舊怨,也結了新仇。洛陽的某些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很想給曹操治療一下政治多動症。
此時曹操的太監爺爺已經去世,曹家宮裏無人了。痛恨曹操的宦官和權貴,加快了謀算曹操的腳步。生了曹丕、曹植、曹衝三大人精兒的曹操,其智商可想而知。遠在濟南的曹操迎著西風聞出洛陽的味兒不對,擔心給家裏帶來災難,立刻主動提出辭去濟南相,並請求回到洛陽做宮禁保衛方麵的差事。(《三國誌·武帝紀》注引《魏書》說,當時“權臣專朝,貴戚橫恣,太祖不能違道取容,數數幹忤,恐為家禍,遂乞留宿衛”。)事情還沒完——十幾年後,曹操在《讓縣自明本誌令》中追述他當時的心情說:“故在濟南……違忤諸常侍,以為豪強所忿,恐致家禍,故以病還。”這段回憶說明,曹操心知肚明要整自己的人是誰:諸常侍。諸常侍三個字不起眼,卻代表著宦官集團的核心力量。當最優秀的一幫宦官團結起來討論曹家愣子的問題時,問題顯然已經很嚴重了。
要麼死扛,要麼認慫。曹操果斷地認慫。這個慫認得很徹底,曹操不但辭去濟南相的職位,連諸常侍試探性地調劑給他的東郡太守的位置,也一並不要。裝病掛冠而去的曹操,麻溜地回了譙郡老家。
曹操辭官的同年十一月,他的老爹曹嵩花一億買官。曹嵩選擇這個節骨眼上去買官,除了虛榮心作祟,大概也有為兒子之前的“惡劣行徑”買單的意思。
鑒於曹操的名氣已經越來越大,朝廷對這位回家養病的好幹部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於是曹操被第四次征召為郎。(總結:曹操第一次為郎,是下級官員,後三次是做議郎,六百石,算是中級官員。)曹操仍然沒有接受該項任命,上表陳述了一番自己日趨惡化的病情,賴在譙郡,堅決不去洛陽。
曹操走了,濟南淫祠的冬天也過去了。六百淫祠的卷土重來估計讓曹操很鬱悶,但濟南的那些王八蛋怎麼也想不到,山不轉水轉,他們以後還會在人生的旋轉木馬上遭遇曹操,等曹操再次出現在他們麵前時,已經不是那個舊時阿瞞。
《通典》載,“魏武王秉漢政,普除淫祀”。
回到故鄉的曹操,已經三十三歲,大好的青春在官場的輾轉中所剩無幾。回顧這十三年,曹操很欣慰,他要做一個名士和名臣,他做到了;他要憑借自己的努力與戴著有色眼鏡的士大夫平視,他做到了;他要旗幟鮮明地表達自己對時世的觀點,世人也聽到看到了;這十三年,化蛹為蝶,曹操略償所願。
接下來曹操要實現自己的另一個願望:做隱士。
隱士一詞是偏正式結構,重點不是隱,而是士。隱士如果沒有名氣,不過是凡夫俗子。此時曹操已有了名氣,再隱一把,無疑是為自己的天使形象添加了兩個翅膀。
常以“非岩穴知名之士”而自憾的曹操,在老家城外造了個小房子,春夏讀讀書,秋冬打打獵,過得很是逍遙。
既然朝政昏暗,曹操便做好了隱上二十年的準備,他在《讓縣自明本誌令裏》說,“去官之後,年紀尚少,顧視同歲(指跟曹操二十歲時共同舉孝廉的人)中,年有五十,未名為老,內自圖之,從此卻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與同歲中始舉者等耳。”
就算自己五十歲時再出來做官,也不過跟當年的同班孝廉一樣大。急於成功的人真該學習一下曹操的平和心態。
但是九州亂象紛呈,曹操真的是在被窩裏做夢“待天下清”嗎?肯定不是。“待天下亂”還差不多。此時的曹操,已經基本斷定天下必將大亂,潛伏下來等待時機趁勢而起,才是曹操最真實的想法。
東漢王朝已經無可救藥,良醫是不肯管絕症患者的。三十三歲的曹操於事實上放棄了漢家朝廷,靜靜地待在譙郡,注視著萬象變幻、風雲湧動。
在這次短暫的休整之後,重裝上陣的曹操,將再也沒有賦閑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