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閱讀成功人士的傳記,一定會將記述這位成功者苦難童年的書頁,揉得像麵巾紙一樣鬆軟。一個成功者如果少了讓人憐憫動容的童年往事,就像炒菜時沒放油鹽一樣,既寡淡無味又黯淡無光。先苦後甜,才是勵誌,一路甜到底,那是吃糖精,會反胃。
曹操、劉備、孫權無一例外都有不那麼幸福的童年,曹操出身鄙賤受白眼,劉備出身貧寒受更多的白眼。孫權比兩位長輩幸福一些,在他出生後沒多久就趕上自己的老爹事業有成,任何一個看小孫權的人都得努力把黑眼珠移過來,咧著嘴誇這孩子漂亮有福氣。
孫權最大的福氣是,他用自己整個的生命見證了漢末和三國亂世。自從在他兩歲那年黃巾大起義爆發之後,孫權的生活就離不開戰爭的滋潤。當父親孫堅和哥哥孫策上陣殺敵的時候,小孫權呆在壽春還能獲得另一種營養品:政治。那時,孫家老小是孫家兩個霸王留給袁術的人質,並不是特別漫長的質子生涯已足夠讓孫權學習到,隔著人類光滑的肚皮,裝著什麼樣的豬下水和驢肝肺。
有關孫家的傳說,最著名的便是“短命”。孫堅、孫策以及孫權的另外兩個兄弟孫翊、孫匡都用自己英年早逝的華麗事實,來證明某些無稽之談暗合了看客急切的心理和一種叫命運的東西。
還好孫家有個福星在,伴隨著亂世長大、學習能力超強的孫權,沒有揮霍孫堅和孫策拿命換來的家業,他沿著父兄流星般璀璨的生命,真正開掘出了深不見底的隕坑。
盡管如此,於江東大展宏圖的孫權,在中原士人看來,仍像是隻能參加全運會奪金的二流選手,這樣的所謂健將,既缺乏大賽經驗,心理素質也未必過硬,扔到高等級賽事上,會不會直接抽筋退場?
建安十三年曹操的南征,給了孫權一次證明自我的機會。在這個曹、劉、孫第一回合集體對決中,盡管輸了還是能進入前三名,但孫權依然毫不客氣地拿了第一,成為最大贏家。
曹操下江陵,孫權上合肥。孫權可以沒有荊州,曹操卻不能沒有合肥。
這麼說,還是攻其必救的老段子?
開始似乎是,打著打著孫權發現,事情正在起變化——在赤壁被周瑜擊沉了豪華戰艦的曹操,好像是連乘公交的鋼鏰都沒了。
那就不客氣了,索性把戰略威懾的前戲,變成戰術進攻的高潮。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曹操大敗的消息傳來,孫權立刻增兵,率十萬大軍(號稱),圍攻合肥。
又是壓倒性的優勢,又是實力懸殊的對比。三國初期的東西線戰場,便出現了這種詭異的壯漢搏弱女的壓倒現象。
結果當然是誰也沒能壓倒誰。
曹操遇到了驚豔一時的瑜亮,孫權遇到的則是揚州刺史劉馥。跟周瑜、諸葛亮這種妖嬈絕世的花美男相比,劉馥隻能算個村姑,他在史上沒有留下任何叫人拍案叫絕的事跡。
這是個循吏,連守城都守得中規中矩仿佛教科書一般。
早在孫權出兵之前,劉馥就加高了合肥的城牆,在城中囤積了許多木頭、石頭,編了草苫數千萬張,儲備了魚膏數千斛。
沒有任何出奇之處,X、Y、Z都是守城的公式所需。但孫權就在這種富含鄉土氣息的守城方法下,被劉馥穩穩地擋在了合肥城外。
連降大雨,城牆有被泡塌的危險?不要緊,把草苫蓋在城牆上。晚上摸不清敵人動向?也不要緊,燃起魚膏,將城外照得通明。
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裏的人卻壓根兒不想出來。各占一塊瞪眼睛,這不是圍城,這是圍棋。麵對這個穿了雨衣的不夜城,孫權徹底沒了脾氣,隻好跟劉馥幹耗,你孤立無援我人多勢眾,看誰先耗死。
劉馥確實是孤立無援,曹操此時在譙縣收攏赤壁殘卒練兵,連戰船都沒造好,隻能派出一個叫張喜的將軍帶領一千人去救合肥。也許是覺得這樣太寒酸,張喜臨行前曹操說,你路過汝南郡把那裏的部隊也帶上吧。
曹操知道汝南有軍隊,但他不知道汝南的軍隊有疫情。結果張喜沒能帶走的汝南的軍隊,隻帶走了汝南的傳染病。
這樣的救兵還不如沒有,但好歹曹公發兵的消息傳到了合肥。
合肥城裏除了劉馥,還有一個一直不顯山露水的村姑,揚州別駕蔣濟。劉馥是個傳統派,但蔣濟不是,他將要做一件不規矩的事情出來。
曹操發兵,收到風聲的還有孫權。為了便於驗證這個風聲,孫權得到一次難得的機會。他抓獲了幾個信使。曹軍派出的信使很多,都拚了命地往城裏衝,孫權隻捉到幾個沒衝過去缺胳膊少腿僥幸活著的。從這些人身上搜出的信裏寫道,張喜帶了四萬步騎已經到達廬江郡,要劉馥派主簿前去接頭彙報情況。
這種被一群死士拚命保護的密信,不由得孫權不信。已經圍了合肥一百天,孫權不想用疲卒去跟張喜的生力軍對抗,頓覺索然無味。
那麼,撤。
這才是苦肉計。蔣濟的苦肉計——孫權後來才知道,那群所謂的信使,不過是蔣濟找的一幫托兒。這個苦肉計的關鍵在於,連托兒都不明真相。
合肥之圍解除後,曹操的軍隊才沿著渦河順淮水、肥水到達合肥。
這是一次奇怪的守城戰,充分顯示出,書背得好考試過硬的人,未必是高分低能。
必須要在合肥這裏做個標記。這個號稱中國最不出名的省會城市,將是曹操和孫權日後你來我往叮叮當當打鐵的主要場所,兩人近乎偏執地死摳著合肥這個釘子不放,直到其中一個人再也摳不動。
曹操視察合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揚州的州治遷到合肥來,正式給了合肥一個戰略要地的名分。隨後曹操在合肥頒布了著名的《存恤吏士家室令》,在這道命令中,曹操以沉痛的心情緬懷了陣亡的將士,並要求地方官好生照看軍烈屬——曹操沒有提到赤壁,但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在以自己的追悔為赤壁的樂極生悲買單。
淮南自從袁術時期起,就是曹操手心裏的跳蚤,不會有大患,但總是感覺又癢又痛。到了三國局麵形成,在孫權的辛勤哺育下,這隻跳蚤變得更加生猛,掐不死抓不住,有時候還會蹦到曹操臉上跳個舞。淮南的這種小亂態勢,甚至一直延續到大魏建立後的數十年,這一點怕是曹操始料未及的。
曹操在合肥一直待到建安十四年底,盯著張遼、臧霸等人把淮河以南的一些山大王、坐地虎打掃幹淨,才領兵北歸。為了表示自己對合肥或者說孫權的重視,曹操把手下三員大將張遼、樂進、李典都留在了合肥駐防,雖然他們手下的軍隊數量有點寒磣:七千。
這三個人各有特色,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不合。兩兩不合。曹操似乎把一個沒等點火就四分五裂的炮仗扔在了合肥,其效果當真如此嗎?
虛虛實實,孫權遲早要上個大當。
隨著東線孫權暫時丟開合肥、西線曹仁退保襄樊,曹操、劉備、孫權這三條鼎足在大致上互不幹擾的前提下,都進入了發育期。在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整整一年裏,三方都關起門來拚命增肥,誰也不管誰。如前所述,劉備和孫權各有斬獲,而曹操也得以用這一年時間來讓赤壁之敗留下的傷口愈合。
這年春天,曹操下達《求賢令》,在全天下尋訪人才,曹操以薑子牙和陳平為例,隱晦地提出了一個不太合乎當時社會普遍價值觀的用人標準,地位低下如薑子牙(漁夫)、聲名狼藉如陳平(盜嫂),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有才華,更要緊的是,你這朵油菜花隻為我開放。
這年冬天,曹操又回到鄴城。曹操與袁紹一樣無比鍾愛這座城市,一門心思要把鄴城經營成自己的專屬洞府。在鄴城曹操拒絕了漢獻帝為他增加封邑的詔書,並下達《讓縣自明本誌令》,為自己作了回自傳。在這個自傳中曹操針對社會上的傳言,明確提出,我對目前的地位很知足,沒有別的想法,如果有人說我要篡位什麼的,希望他能通過這本書增進對我的了解。
曹操如此急赤白臉地為自己辯護,隻能讓一些聰明人更加明白,曹丞相對那個有想法了。荀彧正是這樣的聰明人,更何況,他不止聰明,還無比了解曹操。
曹操想那個,荀彧不想曹操想那個。這大概是自古權力男之間的典型矛盾。
荀彧為曹操嘔心瀝血做內當家,底線是“興複漢室”,對於崇拜強者的荀彧來說,曹操如果越過這個底線,便是禽獸,如果不越過,又似乎連禽獸都不如。
要不要陪著曹操吃禁果,這是荀彧魂牽夢縈大小便時都無法回避的矛盾。
但此時評選跟曹操同床異夢的排行榜,荀彧還是處在拖後的位置,在榜首風光無限享受掌聲的人,在關中——馬超、韓遂,看看鬧鍾吧,它開始走針了。
這個鬧鍾不在床頭,在定時炸彈上。
對馬騰、韓遂這種早在靈帝時期就公然反叛朝廷的老革命家,曹操一直是采取胡蘿卜加米湯的政策,一次大棒也沒揮過。在鍾繇的耐心哄騙之下,許多年來馬騰、韓遂與曹操的關係都是溫情脈脈的,無論曹操打誰,二人都站在曹操背後為其助威,偶爾還出手抱起滅火器為曹操看家護院。
曹公說,你們出兵參加一下全民健身,馬、韓沒二話。
曹公說,你們派家裏人到鄴城和許都來落戶,馬、韓也沒二話,我們知道,馬騰甚至親自去鄴城做了總領事。
曹公說,你們交出軍隊吧,咱們軍隊國家化、政治民主化,馬、韓還是沒二話,但也不說話。
沉默未必代表我拒絕,但至少代表你不該提這個要求。
漢末群雄中,馬、韓二人比袁紹曹操等等等等人,都更早嚐到“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甜頭,要他們放棄這個信仰,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所以曹操嗬嗬一笑也就不再繼續糾纏,就這樣半瓶子醋一晃幾年,晃得曹操徹底沒了耐心。同樣失去耐心的,還有老馬的兒子小馬,馬超。
國中不能有國,這不是玩俄羅斯套娃。大夥兒都覺得,曾經無比優越的一國兩製,已經跟不上形勢了。
此時曹操麵臨一個難題:由於馬超、韓遂以及關中諸將在名義上依然接受朝廷的封官和曹操的節製,如果貿然發兵攻擊他們,在輿論上對曹操將是不利的。
你不能證明你無辜,但你可以證明你不無辜。如何讓小馬老韓自證不無辜呢?這是一個需要智力含量的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