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攻略的是益州。
曹操攻略的卻是天下。
在劉備與劉璋掐得如膠似漆難分難解的時候,獻帝下了一道古怪的詔書:把天下十四州合並為九州。
這次政區調整,據說是按照《尚書·禹貢》的權威標準進行,而原本不該存在的州,比如幽州和並州,便隻好被並到冀州名下。
這道詔書不古怪的地方在於,此時領冀州牧的不是別人,正是曹操。
政區調整完畢後,是年五月,獻帝派禦史大夫郗慮持節以冀州的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巨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冊封曹操為魏公,加九錫,仍以丞相擔任冀州牧。
這十郡加起來,比以前的冀州還要大。按照漢朝體製存在的所謂“王國”,未必抵得上其中最小的一個郡。何況曹操不但有封國,還擁有實際的行政權。這種鋼筋混凝土式的封國,比西漢初年號稱強大的王國更強大。
鑒於漢朝此時尚未滅亡,我們不妨稱曹操為兩漢第一權臣,什麼霍光、梁冀,都不在話下,就連篡了前漢的王莽,登基前也沒能做到這一步。
曹操這麼做,已經是徹底地將漢朝製度燒成瓷磚鋪在腳下的台階上。
這是一個高高的台階,踩上這種台階,前方就隻剩下一個目標:稱帝。
所以,誰說曹操生前沒有自己稱帝的想法?
對獻帝的“冊封”,曹操半推半就地上了《讓九錫表》、《辭九錫令》。他可以推,獻帝不可以就,大臣們也不能不勸。在大家都念完不容更改的台詞、為後世篡位者留下了一個不太繁瑣的範本之後,曹操慨然登位。
我們熟悉的三國中的魏國,便以這種合情合理合法的形式出現了。
對魏國的成立,曹操持一種極其認真的態度,首先在鄴城建立了魏國的社稷、宗廟,還按著漢初封王的製度在魏國設置了尚書、侍中、六卿。荀攸、毛玠、鍾繇等人光明正大的瓜分了魏國的官職,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為曹公服務。
在實質上超越了諸侯王,這還不夠,曹操不會給任何人留下口實,罵他僭越。
世上最不能僭越的是聖旨,不就缺一個黃皮書嗎?
馬上就來。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三月,獻帝下詔,明確將曹操定位在“諸侯王之上”,改授曹操金璽、赤紱、遠遊冠,享受諸侯王所能享受的一切假眉三道卻不可或缺的待遇。
為向曹操表示慶賀,夏侯淵送上了一份大禮。
分別在涼州和羌氐部落興兵的馬超和韓遂,於四月被“獨步關右”的夏侯淵徹底擊敗。韓遂和馬超再次分道揚鑣,韓遂前往鬼門關,馬超前往益州。
在益州等待馬超的,是劉備手下五虎上將的最後一個名額。
五月,劉備占據益州,自任益州牧,也為曹操獻上了一份大禮。
孫權夾在夏侯淵、劉備之間,於閏四月向曹操獻上了一份不那麼貴重,卻很關鍵的禮物——在呂蒙的指導下,孫權進攻曹操命人苦心經營的皖城。
皖城曾被曹操寄予很高希望,他派廬江太守朱光屯駐皖城,興修水利開墾稻田,努力要把皖城建成合肥前線的後備糧倉。
問題是皖城將成為前線哪撥人的糧倉?張遼他們沒能吃到皖城稻,被朱光養得肥美的皖城卻被孫權提前收割。
鋒芒畢露的呂蒙,順利拔下皖城,俘虜朱光以下吏士兵卒。
曹操不甘心皖城丟失,於七月間第三次親往合肥。由於曹操對孫權的幾次用兵都沒有取得多大效果,部下很多人缺乏信心,參軍傅幹勸阻說,吳有長江之險,蜀有崇山之阻,難以用武力征服,容易以恩德安撫。我們應該深化內部改革,安撫人心,徐圖後計,現在去打孫權,人家據險固守,我們的兵馬和奇謀就沒有用武之地,何苦……傅幹的言論,很像是抄襲諸葛亮的隆中對。有理歸有理,但選錯了時機也選錯了對象。孫權與曹操在合肥的相持最大的特點是,誰也不能輕易認栽,找不回裏子也要找回麵子。
從譙縣往合肥的這條路,似乎是荀家人的不歸路,上次曹操南征死了荀彧,這次曹操南征,死了荀攸。
荀攸死後,曹操的三征拍案驚奇比二征更加虎頭蛇尾。
曹操領兵進駐合肥不久,西北邊傳來了夏侯淵平定隴右的消息,如此整個西部除了羌族和氐族的聚居區,再沒有一個軍閥存在。曹操見孫權嚴陣以待無隙可乘,一顆心便飛到了西邊去。
十月份,曹操從合肥撤軍,開始往西線大挪移。
臨行前,曹操給合肥的護軍薛悌留了個封套,封套上寫著四個字:賊至乃發。
這個賊當然是指孫權,負責監督張遼、樂進、李典三位大將的薛悌,將這個封套小心地收了起來。
他這時不知道賊什麼時候會至,他也不知道,這個封套裏裝的,是屬於他們四個人的無上光榮。
曹操回軍後,並未能及時地趕赴西方前線。十一月,曹操被一件小事絆住了腳,這件小事,是獻帝的家務事。
曹操為獻帝處理了許多家務事,兩人不管心底裏如何,從未正式撕破臉。獻帝乖乖地受著曹操的照顧,曹操也盡量不會讓獻帝覺得難受。
這件事注定是一個例外。因為曹操幽禁了獻帝此時的皇後伏氏。
這件事其實也是個意外。
伏後過去曾給她的父親、屯騎校尉伏完寫過一封密信。信中數說了曹操的一些罪孽,希望父親伏完暗中想辦法除掉曹操。
一個在深宮裏待著的女人,難免會有這種無厘頭的癡心妄想,但螻蟻一般的伏完卻絕不敢當真,看看信就收了起來。請注意,他把信“收”了起來而不是毀掉,隻能說,有多麼無厘頭的女兒就有多麼無厘頭的父親。
伏完病死後,有人發現這封密信獻給了曹操。曹操哪裏容得下這種下眼藥的事情,便逼迫獻帝廢掉伏後。獻帝不肯答應,但是由不得他不答應。
當年被獻帝授權持節封曹操為魏公的禦史大夫郗慮,再次持節辦了件大事——進宮收繳了皇後印綬,同時,尚書令華歆領兵進宮逮捕了伏後。
郗慮和華歆用實際行動給獻帝上了生動的一課:漢朝的最高官員,到底聽誰的。
出身東吳孫氏手下的華歆,頗有孫家的武勇,領兵劈開宮門,親手把伏後揪去見獻帝。
披散著頭發赤著腳的伏後走到獻帝麵前,淚流滿麵地問,皇上不能救我活命嗎?
獻帝淚流滿麵地回答,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什麼時候。
獻帝又淚流滿麵地問郗慮,郗公,天下難道竟能出現這樣的事嗎?
郗慮默不作聲,也許他在心裏回答了三個字:不自知。
如果獻帝也愚昧到像伏後那樣以為天下是姓劉的天下,那麼他淚流滿麵一萬次也沒用。
處理好這件金枝欲孽的麻煩事,並借著伏後貢獻的機會清理了一下許都庭院裏的雜草,曹操才重新上路,向西行進。在曹操行進的途中,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正月,黃道吉日,獻帝立魏公大人的女兒曹節為皇後。
同年三月,曹操進駐長安,擺開進取漢中的陣勢。
此時,漢中的老大是張魯。這是漢末群雄中來頭最大的一位,別人頂多出身王侯將相,他是神仙之後——張魯的祖父,便是天庭重要人物、被後世許多信奉道教的皇帝追封為神的張道陵,我們知道此人更有名的一個稱號:張天師。
張天師創立了五鬥米道,且不論這個教派日後演變發展得如何牛氣衝天,在張魯手上,五鬥米道加漢中郡,被搞成了一塊中國曆史上難得一見的政教合一試驗田。張魯也是個奇人,身處關中群狼和益州下山虎的威脅下,居然穩穩當當地撐了二十多年,曾經對他露出鋒利牙齒而且明顯勝他太多的馬超、劉璋等人,此時都一一完蛋,但他還挺立著。
也許他有闡教助陣?如果張魯能再多堅持幾年,在曹操和劉備手裏討一點便宜出來,鑒於他們家信徒綿延千載,說不定《三國演義》的另外一個版本,真會是《封神榜II》。
張魯當然沒有這樣的幸運。
此時曹操在北,劉備在南。換了孫權來,恐怕也是死路一條。
在張魯被曹操欺淩之前,有一些山大王自發地站出來替張魯擋了些槍子。
——從長安到漢中的路上,曹操走得稍顯慢騰騰。
三月,武都(今甘肅成縣西北)氐人“塞道”,曹操派大將張郃、朱靈領兵破之。
四月,曹操率軍來到陳倉(今陝西寶雞市西南),停了停,等夏侯淵率軍隊前來會師。
五月,氐王竇茂率眾萬餘人,憑借險要地勢據不降服,曹操領兵進攻,破而屠之。
……直到七月,曹軍才來到陽平關(今陝西勉縣西北),摁響了漢中的門鈴。
如何招待遠來的客人,漢中的主人們略有分歧。
張魯自思漢中是孤立之地,不足以與強大的曹軍對抗,打算投降;張魯的弟弟張衛不肯,同大將楊昂率領數萬人據關堅守,攔山築起十多裏長的石牆,阻擋曹軍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