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陸菊人並沒有立馬就去大土坑那兒,竟和花生不厭其煩地收拾打扮起來,足足過了一頓飯時,才包了一盒野菊出門,陸菊人穿的是鑲緄著黑色邊兒的月白衣裙,花生穿的是鑲緄著白色邊兒的桃紅衣裙。陸菊人是藍褲子紮著黑帶子,一雙白布麵兒的繡花鞋,花生是綠褲子紮著白帶子,一雙紅布麵兒鞋,鞋尖上繡著一疙瘩花。兩人都是綰了個牡丹式發髻,陸菊人插的是根白簪子,花生插的是紅簪子。一到街上,惹得所有人眼睛都發亮,迎麵碰著點頭招呼,走過去了,又都扭頭回看。而那些預備旅的兵,訓練結束了在小鋪子吃麵皮或在酒館喝酒,這邊的目送她們走過了,哇哇地喊,加夾了尖銳的口哨聲,那邊的迎著她們噢噢地喊,笑著起哄。花生就不會走路了,說:姐,姐,咱是不是穿得豔了?陸菊人說:頭抬起來!花生就抬高了頭,仍是身子僵硬。到了大土坑附近,一出巷口,樹上拴著一匹馬,花生看見了,陸菊人也看見了,花生說:姐,他早來了。陸菊人說:不要往那邊看,咱直接到草棚。井宗秀是在大土坑邊轉悠了一圈,又背起手用步子丈量東西長多少,南北寬多少,聽見馬在響鼻,回過頭來,看見了陸菊人和花生搖搖擺擺從巷子裏出來,他怔了一下,隨即麵帶了微笑等待著她們看到他。但陸菊人和花生卻端端進了草棚,他也就走了過去,進草棚口,大聲地說:聽說你們擲石填坑哩,沒想還真把坑填起來啦!陸菊人說:啊呀,你咋來啦?!隻說完全填好了,要給你個驚喜的,你倒先來了!井宗秀說:這已經讓我驚喜了!陸菊人說:是不是?聽說你要來,我們緊跑緊跑地還是來遲了。你覺得這裏能蓋十多間房子嗎?方瑞義雖說還得些日子才能回來,但得早早把茶作坊擴建啊。井宗秀說:你想的倒比我遠!陸菊人說:不早早打算,到時候你又該罵茶行沒經營好。井宗秀說:是不是聽說我愛罵人了?罵別人也罵不上你們啊!陸菊人說:當旅長麼還能不添個脾氣?好些日子沒見了,人還精神,陳先生說人有了權身體也就好,也真是的!井宗秀說:好啥呀,這幾個月又招了些新兵,忙著訓練,也沒過來看望你們。哈,今日都打扮得這麼光鮮!陸菊人說:沒打扮呀,是你久不見了的緣故吧。井宗秀說:光鮮,光鮮。眼光看著陸菊人,又滑向了花生。花生才要拿眼看井宗秀,卻看見井宗秀正看她,臉一下子紅起來,就又低頭不動了。陸菊人當然瞧見了這些,她說:咋不給泡茶呢?把咱拿來的野菊放上幾朵。說話時她眼睛卻看著草棚外,突然驚叫:咦,那旗咋沒掛上?!就勢出了草棚,喊:牛寶,牛寶!
牛寶是專門住在大土坑這裏的夥計,他正和蚯蚓在遠處逗馬,蚯蚓說:馬頭朝西馬尾朝哪兒?牛寶說:朝東呀。蚯蚓說:笨啊,朝下!聽到陸菊人喊叫,牛寶應道:在這兒!陸菊人說:旗子咋沒掛上?牛寶說:我看填平了,就把旗摘了。陸菊人說:再掛兩天!看著牛寶重新掛旗子。
草棚裏,花生從懷裏取出了一個小紙盒,打開了往外捏野菊,野菊指頭蛋大,黃燦燦的,她捏了一朵,再捏一朵,井宗秀突然掀了一下她的裙邊,說:誰給你做的小紅鞋?花生慌張,說:姐做的。井宗秀說:是嗎?他還坐在凳子上,卻一攬花生,花生沒站穩,身子就倒在他懷裏,花生忙往起站,嘴唇上已被井宗秀撥了一下,頭上的簪子就掉下?去。
一聲咳嗽,陸菊人進了棚門,花生站直了,忙拿了杯子去泡水,而井宗秀坐著沒動,手指頭在桌麵上輕輕地敲。陸菊人說:咋還沒泡好?彎腰把花生的簪子拾了起來。井宗秀就說:不喝不喝,喝茶不是要擲石頭嗎,我還沒擲哩。陸菊人說:那好,你也擲一下。井宗秀走出草棚,尋石頭一時沒尋到,順手就把手槍擲了過去。手槍是打中了旗子,卻落下來在石頭上蹦躂了幾下。陸菊人和花生都傻了眼,陸菊人說:槍要摔壞啊!井宗秀說:壞了就壞了吧,壞了再問敵人要麼!
三個在草棚裏再次坐了喝茶,一切都似乎自然了,井宗秀說:喝了茶,我請你們吃飯吧。陸菊人說:好麼,要請就請我們吃好的。井宗秀說:咱到陳先生那兒吃蒸麵去。陸菊人說:去陳先生那兒吃蒸麵?井宗秀說:我來後你們不在,我去陳先生那兒坐了坐,他徒弟正做蒸麵哩,我說多做些呀,飯錢算我的,說是和你們過來一塊兒吃飯。陳先生也高興啊!陸菊人說:你也真會請客!問花生:咱去不?井宗秀說:一定去!我現在回去買些鹵肉和醬豬蹄,再拿一壇酒來,你們直接先去安仁堂!說完,騎馬便走了。
井宗秀一走,陸菊人把簪子給了花生,說:簪子咋能掉了?花生說:他剛才突然拉我……陸菊人說:抱了你?花生說:嗯。陸菊人一時無語。花生說:姐,姐,我是沒注意被他拉過去抱了一下,我……陸菊人說:沒注意,為啥就不注意?抱了也好,他還是喜歡你麼。她看著花生,把簪子重新給花生插在發髻上,說:他越是這樣,你越要把持住你自己。他是旅長,他也是男人,男人的秉性我知道。花生說:那吃飯我就不去了。陸菊人說:不去咋行?去!狗攆兔,兔就要跑,跑得太快了還得停下來往後看看狗,兔跑得一溜煙沒了蹤影,那狗還會攆嗎?花生說:這我掌握不了分寸麼。
兩人去了安仁堂,院子東南角卻新壘了個石頭圈,陳先生正在那裏把幾根劈柴往圈裏扔。陸菊人說:陳先生,我這些日子沒來,咋壘了圈,養豬啦?陳先生說:養豬了。走近一看,花生嚇得哇了一聲,那豬不大,但嘴特別長,伸著兩顆獠牙。說:是野豬啊?!陳先生說:是野豬。一入冬山裏的野豬常到住戶家尋吃的,尋不著吃的了,把院子拱出多深的坑,住戶家就隻好晚上要在院子裏放些吃食。構峪一戶姓郭的,來我這兒看過病,他是在吃食裏放了些酒糟,早上起來便抓住了呼呼大睡的野豬。這野豬拉來鎮上賣,一時賣不掉,來給我說了,我就把它養了。陸菊人說:我還是第一回見人養野豬,這野豬長得比家豬凶多了!陳先生說:它在荒山野林裏長大的,相貌肯定就變得猙獰了麼。陸菊人說:這倒也是,可這野豬能養嗎?陳先生說:能養。隻是它不安分,平日給它扔些劈柴,它啃著有事幹了,就不會再拱圈胡撲的。陸菊人說:它也啃木頭?陳先生說:和老鼠一樣,也要磨牙哩。陸菊人就和花生對視了一下,再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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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裏,茶行的各個分店的掌櫃都要回來和家人團聚過年,更要進行營業彙報的,陸菊人就早早計算好這些人的薪酬,以及所發送的紅包。過了臘月二十三,陸續就回來了幾位,有的家是渦鎮的,有的家在黑河白河兩岸的村寨,凡是回來一位,花生就將準備好的薪酬和一份四色禮包先送上其家,那些掌櫃果然高興,便不回家去,住在茶行的客房裏,一一接受陸菊人的約談,然後等候所有的掌櫃到齊了,茶行再要舉辦聚拜。六個分店的掌櫃已經回來了五位,遲遲未回的隻是三合縣的崔濤。花生說:崔掌櫃是不是不回來了?陸菊人說:這他不敢。花生說:那他就是心虛吧。陸菊人讓花生再次翻各分店的營業記錄,三合分店確實營業額最低。三合縣人口多,分店的門麵也大,以前的生意都不錯,但崔濤去了以後,收入總是不行,陸菊人和花生曾去那裏察看了兩次,眼瞧著買茶的人不少,也暗示過崔濤。但全年下來,以全部分店的盈利數拉平,三合分店是低了平均線一成。花生問陸菊人:給崔掌櫃的薪酬和紅包怎麼準備?陸菊人說:和桑木分店來掌櫃一樣吧。花生說:來掌櫃盈利的那麼多,崔掌櫃肯定貪汙了。陸菊人說:這話你知我知,萬不可說出去。開分店肯定有掌櫃會貪汙的,咱也允許他貪汙,但這裏要有個度,別人上繳一千個大洋,你可以繳來八百個大洋,但要隻繳六百個大洋,那絕對是不行的。花生說:咱年初定了製度,這第一年就要特別體現公平獎懲,什麼也不給他,來年了換人。陸菊人說:崔掌櫃這人以前倒是不錯,他對茶業精通,正因為精通,他才營業額那麼低賬麵又看不出破綻。再說,以後還得指望他和方瑞義一塊製黑茶的。他之所以敢貪汙,貪汙得這麼過分,我看他是不服我來做總領,也是試試咱們的能力哩。花生說:那就讓他欺負你了?陸菊人說:我估摸他已經回來了,是先回了他家,明日會來鎮上。明日即便不來,後日就來。他若來了,你笑臉相迎,安排好吃住。花生說:我可以笑臉相迎,但你得治治他,不能心軟。
果然第二日崔濤回到鎮上,他走路斜著,說是閃了腰,在白河岸的老家躺了兩天,就揖了拳說:抱歉!茶行舉辦了聚拜,先是設宴款待,陸菊人一一敬酒,吃喝完畢,撤去席麵,就聽取各分店今年的營業彙報,哪些做好了,哪些還沒做好,還有哪些困難是需要自己解決或需要茶行出麵解決,再是暢談來年的計劃和安排。他們差不多都有個彙報稿,照本宣念了,就對茶行改變經營方向、推銷黑茶的做法覺得稱道,誇陸總領善於理財,精於管理,今年取得這麼大的業績,明年以“美得裕”牌號繼續擴張,前景真是不可估量。麥溪分店的王京平還檢討了他自己,說:年初陸總領製定了規章製度,說老實話,我聽是聽了,並沒往心上擱,總領是婦道人家,年輕,又從沒經營過茶,估摸茶行也不會有多大發展,我還是憑我的老經驗辦。可三個月後,別的分店都獲了那麼多利,麥溪分店倒還虧了,這才執行起總領的新辦法,後來果然有了大起色,錢便攆錢,越能賺就越能賺。我是服了,人都傳說陸總領是身長腿短的金蟾轉世的,還真是!大家嘿嘿地笑,花生說:王掌櫃咋能這樣說話,總領是身長腿短嗎?我看她是渦鎮上最美的!陸菊人沒有惱,她也笑了,說:花生你不要插嘴,我本來就長得一般麼。王京平說:身長腿短這不是瞎話呀,蟾就是這個樣的,有福相的女人也都是身長腿短,誰見過腿長得像兩根細麻稈的能生了娃娃,能發了家,恐怕做姑娘也嫁不出去哩!我還要問問總領的,有人說修城牆時下了雨,你去送飯,泥地上留了一雙腳印子,後來就在你站的地方挖土,挖出了一罐子銀圓?陸菊人說:別聽那些胡說!經營茶行,是井旅長認為我做事能較真兒才讓我來的,咱都一樣,是給井旅長幹活的,是給渦鎮幹活的。茶行今年收獲不錯,這都是各位掌櫃心血換來的,我要說腳印子下有銀子,那我啥也不幹了,自己天天去挖好了!大家這下就笑得哄哄。王京平說:反正我認你是金蛤蟆!陸菊人說:蛤蟆可是個大嘴整天呱呱叫,你可別嫌我嘮叨你啊!龍馬關分店的聞西坡說:蛤蟆可是隻吃不屙。花生說:嗯?聞西坡忙改口:是隻進不出。花生說:咋能是隻進不出,不是都有薪酬嗎?薪酬比以前翻了一番,還有那麼大的紅包。陸菊人說:我已經有了想法,明年咱們實行股銀製。大家都拍手叫起好來。陸菊人說:這還得給井旅長報告,他同意了才能定具體方案。大家又說:你給井旅長報告,你給井旅長報告!崔濤卻起身去了廁所。彙報過程中崔濤已經是第三次上廁所了,花生問:崔掌櫃你害肚子了?崔濤說:幾天了一直都後跑的,剛才席上的紅燒肉,看著饞得很,我也沒敢吃。上完了廁所,他就坐在那裏隻是吸煙,別人吸煙都是旱煙鍋子,他吸的是水煙鍋子,把煙絲在手裏撚呀撚成個小疙瘩了,按在煙哨子裏,然後就吹紙煤,紙煤燃起火了,對著煙哨子便吸煙鍋嘴,吸得煙鍋子裏邊咕嚕嚕響,鼻裏口裏才雲騰霧罩起來。輪到他彙報了,他不吸了煙,水煙鍋子還拿在手裏,說得很慢,說得也少,最後是:各位都賺了大錢,三合分店賺的不如各位多。三月份店鋪的後牆漏雨,淋濕了上千斤茶葉,重新翻修房子,店門關了些日子。又花銷了一筆,到了十月,兩個夥計一個中了風幹不成了,一個不幹了。今年三合分店運氣差呀,雖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這腰累壞了,平日不敢搬重東西,犯起來了連炕都下不了,也傷了胃,吃太冷的疼,吃太熱的也疼,還是沒各位賺的多啊!崔濤的話沒有人附和,他說話的時候大家都不看他,還這個咳嗽了,那個也咳嗽,或者挪了椅子發出嘶啦聲。有人就指責旁邊的誰放屁了故意挪動椅子,難道聽不來屁響還聞不來屁臭嗎?有人就拿手在鼻前扇,有人捂了嘴哧哧笑,過去打開了窗子,冷風立即鑽進來,又把窗子關了。花生說:咱聽崔掌櫃說吧。崔濤卻說:我說完了。他又吹著了紙煤吸水煙鍋子,大家不再言語,屋子裏一片寂靜,隻有水煙鍋子的呼嚕聲。陸菊人問各位掌櫃的還有誰要說話,回答沒啥再說的了,陸菊人就總結了茶行本年的成績,再次感謝著各位大掌櫃的卓有成效的經營和付出的辛勤勞動,她向大家深深鞠躬,花生也跟著鞠躬。接著,陸菊人又特意表彰了三合分店遇到那麼多的困難,崔掌櫃還病著,能堅持在三合縣,沒有回渦鎮歇過一天,令她十分感動。於是,當場又拿出一筐大洋,再獎每位掌櫃二十個,剩餘了六個,給了崔濤。大家興高采烈地收了大洋,聽陸菊人講了來年的計劃安排,全一哇聲地說:明年會加勁幹的,爭取每個季度給茶行賺回三馱銀子!
聚拜了多半天,散場時,陸菊人和花生一一送掌櫃們出了大門,看著他們各自回家去了,就回到堂屋,花生說:端了半天的身架子,我都累了,我給咱好好泡一壺茶啊!陸菊人說:我隻是腳疼。花生提了水壺到院子裏取水,卻見崔濤又從大門裏進來,花生說:崔掌櫃把啥東西遺了?崔濤說:我想給總領說幾句話。花生說:哦,該你說的時候你隻說了幾句,現在倒要說?就拿嘴努了一下堂屋。堂屋裏,陸菊人才要解開褲管的紮帶,脫鞋歇腳,崔濤一進來,說:我要給你磕個頭!撲咚就跪在地上。陸菊人也沒拉他,就勢坐在椅子上。崔濤說:我明白你全知道我的事,我之所以回來得遲,我是在家做好了準備,一是我提出不幹了,二是你會要把我交給井旅長的。可你卻給了我麵子,和別的掌櫃一樣的禮遇,還當眾表彰了我,多給了獎金。陸菊人這才臉上活泛了,拉他起來,說:你明白了我就高興。這茶行原本是井旅長的,井旅長為了渦鎮,為了預備旅,把它交給咱們來辦,人要知道知遇之恩,被人信任了就得有責任把活兒辦好。崔濤說:都是我的錯!有你這樣的總領,我算口服心服了。今年的獎金我分厘不要了,你就看我明年的業績吧。陸菊人說:獎金發了就是你的,你抓些藥,好好調養腸胃,需要治腰疼,我給你找王喜儒,他那兒有個姓白的,是給麻縣長按摩的,也給你推拿推拿。明年我也就看好你!今日咱啥話都不說了,回去好好過個年吧。崔濤千謝萬謝出了門。
一直站在堂屋窗下的花生就進來,笑嘻嘻的,陸菊人說:你在外邊偷聽哩?花生說:我學一手麼。陸菊人一下子就把腳上的鞋蹬脫了,趴在旁邊的榻上,說:快給我捏捏肩!花生捏著陸菊人的肩,說:姐,這些老男人平日裏趾高氣揚的,你倒把他們擺得順順的。陸菊人說:不是我能擺順,人家都是些幹事的人麼,馬拉車走的都是大路,咱經管著就是不能把車往床底下拉麼。花生說:那是貓啊,我看崔掌櫃就是個貓。陸菊人說:這你又胡說!往上,再往右,你不曉得右嗎?花生說:你對人家和聲細語的,就對我厲害!陸菊人嘿嘿笑著,說:你就是尋不著右麼,噢,就那,就那,手輕點,你捏死我呀?!花生在右肩捏了一會兒,又在脊背上捏起來,說:姐,姐,他們說你是金蟾轉世的,你這身子不長麼。陸菊人沒有吭聲。花生還說:他們說腿長腿細生不了娃也發不了家,他們是說我嗎?陸菊人還是沒吭聲。花生低頭一看,陸菊人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