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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春,青黃不接,糧食又緊張起來。去年實行糧食隻能進鎮,不能出鎮,基本沒讓鎮人和預備旅挨餓,也沒有誰外出逃荒。今年北城門口取消了糧食隻進不出的關卡,黑河白河兩岸村寨,甚至龍馬關一帶的人也來,糧食集就又形成,除了眾多小門麵小攤位糶糴外,還有了許民冒、杜老森、韓成正三家糧店。但一些二道販子同時以低價買,摻假拌水,抬價又賣給日求升合的貧民。他們把葵稈插入拌水的米裏,經過一個夜晚,米粒脹大,顏色變黃,在上麵蓋一層好米。買米人隻看到上邊的米粒,講好價錢要買時,他們挖的卻是下邊拌了水的米。也有晚上他們在裝滿麵粉的甕裏倒進幾斤水,第二天隻零售。更有了販糶糧食的串子客,這些串子客既有本鎮人和黑河白河兩岸村寨人,也有來自平原的人,把糧食運來賣了,再買上山貨土產返回去,或者是把別的地方的苞穀黃豆運來,換取這裏的小麥和米,斤半苞穀換一斤米,二斤黃豆換一斤小麥。串子客都是趕著騾子或毛驢,一個騾子馱八九鬥,一個毛驢馱六七鬥,為了增加糧食數量,減少牲口負重,他們跟在牲口後邊,肩上還背著三十斤上下的糧袋子。糧食集一熱,不久井宗秀就成立了監察隊,嚴厲打擊低買高賣,囤積居奇,采取搭皮苫麵,染色摻水行為,凡經發現,沒收糧食,搗毀攤位,遊街示眾。並實行鬥捐:賣糧的人捐百分之六的稅,買糧的人捐百分之三的稅。
渦鎮的人當然就很雜了,預備旅加緊防衛,為了炫耀渦鎮的和平繁華,也是為了給外來人產生一種震懾,四麵城牆上更新了黑旗,預備旅每日操練都要列隊從中街經過,步伐一致,口號響亮,把王成進當年帶來的那門山炮也拉出來架在了北城門樓上。山炮一直是存放在130廟的一間平房裏,拉出來後,好多部位都生了鏽,用油擦拭了一天,架到了北城門樓上,但隻有三發炮彈。炮彈自己造不了也沒地方可以買,井宗秀就找麻縣長,希望麻縣長和六軍聯係,能給撥一批炮彈來。他給麻縣長講,銀花鎮一仗是他心中最大的痛,之所以能陣亡那麼多人,就是吃了阮天保他們有炮的虧,而咱們也是有炮啊,一門炮能抵幾十個上百個兵,可沒有炮彈,那又就是一堆廢鐵疙瘩。他說的時候,還扳著指頭念叨著那五十一人的名姓,鼻涕眼淚一齊流下。麻縣長也受了感動,應允著他盡快聯係六軍,也是因為六軍正好傳來指示,要預備旅籌備一批糧食,到時候,去送糧食了也最好能把炮彈弄回來。井宗秀明白預備旅的存在也就是要隨時幫六軍籌備糧草的,他不能違抗,隻是問這次六軍要籌備多少糧食,麻縣長說一百擔。井宗秀叫苦這二三月裏百姓都是吃了上頓少了下頓的,鎮上糧食集雖繁榮,每日出入糧食也就四五十擔,這到哪兒去挖抓?!兩人撓頭交耳了半天,最後說定,由麻縣長給六軍通融,渦鎮籌糧六十擔,六軍給撥二三十顆炮彈,二十天後雙方一手交糧一手交炮彈。說妥後,井宗秀要離開了,麻縣長突然說:井旅長,我還有個事要給你說的。井宗秀說:什麼事就給我命令吧,百分之百的完成。麻縣長說:前幾天從老家來了個老鄉叫璩水來的,他原先是涇陽縣警察局長,人長得高大威武,又極其幹練,曾經緝拿了平原遊擊隊的一個副隊長,但涇陽縣保安隊長卻邀功得賞,兩人從此不和,他就不在涇陽縣幹了,希望到我手下做事。在我手下能有什麼事做呢?我想推薦到預備旅去。井宗秀說:那好麼,好麼。卻問:他人來見你了?麻縣長說:他來見了我,沒有住就走了。他走的時候說,如果他能到預備旅,讓我通知來鎮上的涇陽縣串子客,這些串子客常在糧食集東頭的貨棧裏歇息,串子客就能尋到他。井宗秀說:噢。他既然來過,你就喊我過來也見見麼。麻縣長說:我想到要叫你來的,但又擔心當麵突然提說這事,你若不願意,場麵就尷尬了,他也是當過警察局長的人,臉上掛不住。井宗秀說:你能推薦那肯定是人才,我個人真是求之不得,但你也知道,預備旅還有杜魯成、周一山,我得和他們碰碰頭,過幾天我給你回話,這樣好不好?麻縣長拿出一包糕點,說是串子客從老家給他帶來的,送給了井宗秀,又讓王喜儒送客。
井宗秀一到街上,就變了臉訓斥王喜儒:平原上來人見麻縣長,你怎麼不告訴我?王喜儒說:就來過兩個人,一個縣長說是他早年的同學,一個是串子客,是縣長的老鄉。井宗秀說:你給我提上心,凡是生麵孔的人來都得及時報告我!經過一戶人家山牆外的豬圈,順手把糕點扔了進去。
井宗秀回到城隍院,把給六軍籌糧的事交給了杜魯成,他就考慮著麻縣長推薦的人事,主意不定,就去上廁所,但蹴在蹲坑了,又幹腸得屙不下,周一山卻進來了,給他笑了一下。井宗秀說:你笑啥的?周一山說:是你給我笑呀,我才回笑。有啥好事?井宗秀說:誰給你笑?我是努屎哩。周一山就蹴在旁邊的蹲坑,撲裏撲騰地拉個不停,說:我這胃不行,隻要喝幾口冷茶,保準就得上廁所。井宗秀說:咳,我能拉一次肚子就好了。周一山說:你長年咋都便秘?你要多吃韭菜,多喝水,再就是不要熬夜,壓力太大也容易幹腸。井宗秀說:我正要給你說個事的。就把麻縣長推薦的事說了一遍。周一山已經屙完了,但他還得蹴在蹲坑上,說:麻縣長的推薦,來了就得給個副旅長吧?他當過警察局長,緝拿過平原遊擊隊的副隊長,又能和保安隊長鬧翻,那就絕不是個平地臥的人。一個阮天保就把咱折騰夠了,如果……井宗秀說:麻縣長來到渦鎮後,先還來預備旅了幾次,後來就再不聞不問,突然能推薦個人來,是他不滿意了預備旅,想安插人了慢慢控製預備旅嗎?周一山說:要是拒絕,怎麼拒絕呢?廁所外的糞池裏咕咚響了一下,井宗秀說:誰偷聽著?周一山往起站,雙腿全麻了,他扒著廁所牆往外看,一隻撲鴿剛剛從糞池沿飛去,說:是鳥把石子撲拉到糞池了。井宗秀說:他竟然能見了麻縣長,還有串子客,這些咱都不掌握。周一山沒有再蹴蹲坑,就站著,說:這都怪我了。是不是清理一下貨棧?北城門口得嚴查那些從平原來的人。井宗秀說:先不要查,讓麻縣長知道了咱會被動的,縣政府那兒有人暗中盯著就行了。周一山說:這我安排,你知道他現在是住在哪兒嗎?井宗秀搖搖頭,用力努起來,臉上的皺紋聚起來又像是在笑,但還是沒能屙下來,就煩躁了,說:不屙了,跟我跑馬去!他提了褲子站起來,蹲坑裏咕湧著蛆,蒼蠅又嗡嗡一團。
兩人從廁所裏出來牽了馬,井宗秀騎上去,讓周一山就坐在他的後邊,雙手摟著他的腰,一抖韁繩,便出了北城門口,風馳電掣地向虎山灣奔去。周一山是第一次騎在馬上,緊張地喊:我要掉呀,我要掉呀!井宗秀說:掉不了。韁繩甩打著馬頭,馬跑得更快,經過那兩岔路口,問:去白河岸還是黑河岸?卻自作主張往右一拐,馬便斜著過去了。幾乎快到十八碌碡橋頭,他說:你胃不好,又不愛動,以後每日我帶你來跑跑馬,顛上一個時辰,胃口肯定就開了。但沒有回音,回頭一看,身後沒有了周一山。
周一山掉下馬後,虧得屁股落地,尾巴骨疼得站不起來,就坐在地上,看著河灘上一道塵煙騰起,如偌長的導火索在燃燒,心裏倒罵道:你個井宗秀,我都落馬了你還往前騎!扭頭卻見龍王廟舊址後的崖壁上黑乎乎一片,定睛看時,那石縫石槽石嘴子,以及那些從石縫石槽石嘴子長出的荊棘上全掛著蝙蝠,它們聚集得太多,幾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周一山這才知道鎮上的晚上那麼多的蝙蝠在飛,原來都是從虎山崖這裏去的,但蝙蝠應該白天在山洞裏呀,怎麼卻都吊掛在崖壁上?那蝙蝠突然騷動起來,先是上邊的幾隻飛起,下邊的左邊的右邊的陸續飛起,十隻百隻,成千上萬隻發出咿吱咿吱的叫聲,像扯著一麵黑布去了崖頭的樹林,一層糞屎就落在他的頭上,而同時他聽那咿吱咿吱的叫聲,似乎是:呀水呀水呀發水呀!
井宗秀策馬已經過來,他有些不好意思,把周一山往起扶,周一山卻說:你知道麻縣長要給咱塞的人姓什麼嗎?井宗秀說:好像是姓璩。周一山說:名字呢?井宗秀說:叫水來還是來水,記不清了。周一山說:此人千萬不能要,不但要拒絕,而且想辦法得滅了。井宗秀說:咋突然有這想法?周一山就說了剛才聽到蝙蝠的叫聲。井宗秀說:真的?周一山說:你可以不信我,把我從馬上顛下來,但你得信那些蝙蝠。井宗秀說:我哪兒不信你,哪兒就故意要把你從馬上顛下去?哈你不掉下去哪兒又會聽到蝙蝠叫!
下定了決心,但井宗秀並沒有給麻縣長回話,他不懼怕拒絕姓璩的了麻縣長那張不高興的臉,而是擔心麻縣長不再聯係炮彈的事,所以就拖著。當王喜儒和白仁華再來報告情況,他就讓他們從預備旅的灶上帶半扇生豬肉回縣政府,叮嚀著麻縣長愛吃肥肉,又愛喝醪糟,每天必須保障一頓醪糟坯做的白條子甜肉。
二十天後,預備旅籌集了六十擔糧食用船送去龍馬關碼頭,六軍把三十顆炮彈也運到那裏,雙方交接後,炮彈又搭船回來。井宗秀、周一山帶人在南城門外接船,麻縣長也來了,僅僅不到一個月,麻縣長明顯地胖了,肚子挺起來,也有了雙下巴。麻縣長笑眯眯地對井宗秀說:這六軍待咱們不薄呀,我給提出要二三十顆炮彈的,心裏想著能給十五顆就不錯了,沒想竟給了三十顆!井宗秀說:好哇好哇,有這炮彈了就更能保衛渦鎮,保衛縣政府了啊!麻縣長,你氣色好啊!麻縣長說:是不是又有些胖了?我覺得是胖了,現在糧食正缺著,你倒給那麼多米麵,那麼多的肉啊!井宗秀說:再窮也不能窮了縣長啊,隻要你愛吃,渦鎮還供不起你吃的肉嗎?!王喜儒有做白條子甜肉的本事,我以前倒不知道的,他做的合你口味?麻縣長說:好吃好吃,這是我吃過最好的肉呀,吃得再胖下去,我就上山考察不成了。井宗秀說:跑不動了就寫書麼,你不是要寫一本書嗎?井宗秀打著哈哈說寫書能千古留名,將來秦嶺人會給你修個廟哩,就是隻字不提姓璩的事。
有了炮彈,就要試著先放一炮,在北城門外的河灘上紮了個稻草人,穿上衣服,戴了帽子,衣服上貼了白紙寫上阮天保的名字,那個姓程的炮手裝了炮彈,瞄準了,讓井宗秀親自發射,炮彈飛出去把稻草人炸了個粉碎。
到了清明,預備旅再次納糧繳款,陳來祥派出了四個小分隊。去東南鄉的小分隊四個人,正是被關過禁閉的那四個光棍,他們在東南鄉的祁家莊、柳條溝村、崖底砭村、五峰坪的五天裏,並沒收下多少糧食和稅款。這天在崖底砭村一富戶家收納了兩擔麥子,晚上卻聽說這富戶上個月給他爹過八十大壽,凡是前去恭賀的有頭有臉的人都是先招待吸一鍋煙土的,便想著既然家裏有煙土招待人那隻繳了兩擔麥子是太少了,四人便連夜又去富戶家要求拿一千個大洋出來。沒料一進那富戶家,院門一關,倒被下了槍,五花大綁地丟在地上。綁他們的也是四個人,為首的長著一對牛鈴眼,留個八字胡。那人拿著一支短槍在他們腦門上敲,敲到誰,誰就褲襠濕了,說:拉稀啦?四個人綁四個人就像綁雞娃子,你們也不會反抗啊?這就是預備旅的人?!他井宗秀請我去主事兒,老子不去了,那麼個彈丸小鎮,淺水池子就養你們這樣的王八!我在秦嶺裏起杆子,你們就來祭旗吧。他們以為遇上了逛山刀客或是紅軍,嘴裏一會兒逛山爺刀客爺紅軍爺地叫著饒命。那人嘎嘎嘎嘎地笑,說他不是逛山刀客也不是紅軍,他是獨立自衛隊的。他們沒聽說過獨立自衛隊,問獨立自衛隊是哪裏的爺,富戶就告訴他,這爺姓璩,是從平原上來的璩司令。他們就給璩司令磕頭,說璩司令要起杆子,他們就護杆子,然後開始罵預備旅,罵井宗秀,說他們在渦鎮吃不飽穿不暖,受人打罵,長這麼大了連個女人的×都沒見過。璩司令說:狗日的吃誰的飯砸誰的鍋,我要放你們回去,是不是又罵獨立自衛隊,領了預備旅來打我了?!他們說:我們不回去。璩司令說:回去!他們說:不回去。璩司令說:我叫你們回去!他們說:你能叫我們回去?璩司令說:回去把井宗秀的頭提來!他們傻了眼,說:我們近不了他的身呀,他身邊有夜線子、鞏百林,都是指哪兒打哪兒呀。璩司令說:我知道你們提不了井宗秀的頭,渦鎮不是還有一門山炮嗎,炸了山炮總能行吧。他們說:這可以試試。璩司令說:不是試試,一定要炸毀!當下解了繩索,安排吃飯喝酒,吸了煙土,住在富戶家的牛棚裏,不知從哪兒還弄來了個癡傻女的,四個人整整折騰了一夜。第二日,他們還是雇人拉著收繳來的糧食要返回渦鎮,璩司令說:如果炸毀了山炮,你們就立了功,我給你們都做營長,吃香的喝辣的,想×誰就×誰。可話說清,如果回去變卦了,我不動手,也會有辦法讓井宗秀剁了你們!
這四個人回到渦鎮,上北城門樓察看了山炮位置,於一個晚上請老魏頭喝酒,老魏頭喝醉了,他們偷偷把一個炸藥包塞在山炮下,點著了導火索就往樓下跑,跑下樓了,炸藥包卻沒有響,就懷疑是不是炸藥潮了,或是導火索沒點著。讓點導火索的再去點,那人說我上去了被人發現而你們跑了,那不全是我的事?要去點,咱都去點。四個人就一塊兒上去,發現導火索是燃了三分之二滅了的,割掉燃過的那導火索,重新點,可人還沒離開,炸藥包就炸了。
這天晌午,鞏百林去虎山崖察看情況時,打了三隻飛鼠,晚上提回城隍院的灶上,夥夫卻不會做,井宗秀和鞏百林又提到張記飯店。張記飯店拿手的菜是酸菜小魚和血豆腐,小魚是從黑河裏撈的,兩三寸長,烘曬半天,油炸了,配著酸菜和辣椒燉的,血豆腐是在豆漿裏加上豬血和茴香壓製成的。做飛鼠也有辦法,就是將飛鼠肉切成塊了,用淘米水泡過,再拌上黃米酒揉搓,然後加花椒粉、細辛末、鹽、辣麵和苞穀糝一塊上籠蒸。飛鼠肉還在蒸著,井宗秀就讓蚯蚓去把杜魯成、周一山也叫來吃喝。周一山到了,杜魯成卻遲遲未來,鞏百林就說起他在虎山崖看到後山的箭竹,龍頭竹都開花了,這是他從沒見過的,場景十分壯觀。井宗秀說這壞事了,竹子開花預兆著竹子要枯死了,他小時候看見過竹子開花,前些年紙坊溝有竹子開花,怎麼現在又是虎山崖的後山竹子開花?門外有了杜魯成的聲音,他又是罵罵咧咧地走來的,先罵誰家把泔水潑在街麵上,又罵誰家豬不關在圈裏,就拿腳踢遊豬,遊豬吱哇亂叫,好像蚯蚓嘟囔了他一句什麼,他就再罵蚯蚓。周一山說:魯成以前性子多好的,咋脾氣越來越壞了?沒想蚯蚓又頂了一句:你不罵人就不會說話了?杜魯成再說:你說啥?你這話敢給旅長說還是敢給主任說?你這碎×也會見碟下菜了?我不能罵你了?我就把你罵了!鞏百林說:主任,這話是不是讓你聽的?周一山隻是笑著。杜魯成進了店,還在大聲說:張掌櫃,你狗日的把飛鼠肉做好,有啥好酒就往出拿啊!看到櫃台下一籠子洗好的紅蘿卜,彎腰拿一根紅蘿卜要吃,突然一聲巨響,天搖地動,杜魯成一個趔趄跌在地上,忙喊:咋啦,哪兒咋啦?房間裏的井宗秀、周一山、鞏百林也都跑出店,便見北城門那兒煙火衝天,以為有人來攻打鎮子,撒腳都往中街北頭跑,街上就亂成一鍋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