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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宗秀他們才跑到130廟前的牌樓下,夜線子已經從城門樓下來,報告說:沒有什麼人攻鎮,是樓上的山炮炸了。井宗秀說:山炮炸了?怎麼會自己炸?夜線子說:狗日的有人搞破壞。他急促地吹哨子,命令立即封鎖城門洞,不許任何人出鎮,部隊分散開到每條巷每戶人家查陌生人,凡是可疑的都抓起來。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鞏百林上了城門樓,樓頂塌了一半,一些木頭還在燃燒,那門山炮雖沒炸碎,但已徹底變形,而旁邊躺著四個兵,三個都死了,不是有頭沒了身子,就是有身子沒了頭,還有一個活著,兩條腿全斷了,人昏迷著,嘴裏往外冒血泡兒。毫無疑問,炸山炮的就是這四個人,井宗秀拿腳踢那個活著的,認得是三貓,猛地想起他關過三貓禁閉,罵了聲:你×你娘的報複!著人把三貓拉到城門口老魏頭的屋裏審問。沒想老魏頭從醉酒中剛剛驚醒,知道自己失了職,就去扇三貓臉,三貓竟被扇醒了,杜魯成卻一把揪住老魏頭,甩出了屋去。

查明了事實真相,井宗秀怒不可遏,把三貓頭發用繩係起來吊在屋梁上了,他就親自要帶夜線子、鞏百林、陸林二百人去崖底砭滅璩水來。陸林說:你不用去,我給你把人抓回來。井宗秀說:我要去,把麻縣長叫上一塊兒去!真的就叫上了麻縣長。麻縣長胖得走不動,井宗秀騎了一匹馬,另一匹馬讓麻縣長坐,麻縣長坐不上去,就用兩條碾杆,中間以葛條編個網,也不鋪被子,抬了走。臨走,三貓痛得喊叫,井宗秀對陳來祥交代:給他×他娘的腿上撒鹽和辣椒麵!但不讓他死,等著我回來!陳來祥就在三貓腿上撒鹽和辣椒麵,三貓喊叫聲更大,陳來祥順手拿了個木柴片子塞在三貓嘴裏,說:是不是疼?咬住木柴片子!

天露明趕到崖底砭,二百人圍住那富戶家的屋院,堵了院門和屋後窗子,二話不說,院牆頭上幾十條槍一齊開火。璩水來一共四人睡在東廂房裏,驚醒了衣服顧不及穿就趴在廂房門後回擊,但廂房門扇很快被打成馬蜂窩,接著四分五裂。屋裏就喊:不打了,不打了,我們認識麻縣長!井宗秀給麻縣長說:讓他們往出走。麻縣長早軟成了一撲遝,從葛條網兜裏爬不出來,說:這得我喊?井宗秀說:你不是推薦他嗎,他聽你的。麻縣長喊:璩水來嗎,是璩水來嗎,如果真的是璩水來你出來給井旅長把事情說清楚!廂房裏就走出來一個,又走出來一個,一共走出了四人,都是光身子,一絲不掛。井宗秀說:還有?打頭的那個說:沒了。井宗秀突然叫道:打!幾十顆子彈就一股兒打過去,四個光身子就一堆白肉,肉全飛濺,成了一攤一攤血疙瘩塊。幾十人隨即衝進院子,進每一個房間拿槍就打,在上房的正廳間打死了一個老漢,在西邊小房間的炕上打死了一男一女和兩個孩子,又在東邊房間的炕洞口打死了一個老婆子。井宗秀在屍體裏找璩水來,院子裏的那一攤一攤的血肉疙瘩塊裏認不出個人形,問麻縣長:姓璩的是什麼樣?麻縣長嘔吐不已,不敢到跟前來,說:還有頭嗎,他留著八字胡。是還有四個頭,兩個已成了半個葫蘆瓢狀,兩個還算完整,但不是沒鼻子,就是臉皮掉了下來,果然一個鼻子以上血肉模糊,嘴還在,嘴唇上有個八字胡,罵道:就你這熊樣子,還謀算預備旅?!

隊伍撤離時,把所有房間裏的屍體都拉出來,和院子裏那些爛肉疙瘩放在一起,就捆了七顆手榴彈埋在其中引爆,屍體全成了碎塊拋在空中,再像雨一樣落在臥倒在院外士兵的身上,有一顆眼珠子就在井宗秀的腳前,他踩了一下,想聽聽響聲,但沒有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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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了璩水來,從崖底砭回來,井宗秀去找陳皮匠。陳皮匠剛熟過一張獾皮,在收拾著刮凳、刮刀、鑽子、錐釘,猛地見井宗秀,吃了一驚,說:你胖了?井宗秀說:咋能胖了?是瘦了吧。陳皮匠再看,腮幫子、眼皮子都鼓鼓的,好像是腫著,兩隻眼睛也沒了往日的細長,光是比以前亮,但有些瘮人,說:哦,好像是虛腫,沒睡好吧。井宗秀卻問皮貨作業都要哪些工序?陳皮匠介紹那得先收皮子,買缸,漚皮子,開刮,脫灰,清洗,漂白,熏皮子,凍皮子,刮凍皮,晾凍皮,割皮子,片皮子,裁剪,定型,然後才是做什麼物件。井宗秀說:要做一麵鼓呢?陳皮匠說:那得先剝張好皮子呀。井宗秀說:怎樣能剝一張好皮子?陳皮匠說:那是殺了牛趁熱用捅條在皮內層捅上幾個道兒,然後用氣管充氣,充得整個牛都脹起來,好剝,剝下的牛皮厚實又勻稱。井宗秀說:好,明日中午趁沒死,你去剝了。陳皮匠說:牛在哪兒?井宗秀說:不是牛,是炸咱山炮的那個三貓。陳皮匠笑了一下,說:剝人,你是給我說笑話?井宗秀說:我沒給你說笑話,你把工具準備好,明日晌午就在照壁前剝。陳皮匠看著井宗秀,井宗秀的臉真的虛胖著,沒有了秀氣,也不白淨,發黑,像煙熏了一樣。

皮匠鋪以收皮子為主,當然也剝些交售來的野物和牲畜,可陳皮匠從來沒有剝過人皮,也從來沒聽說過剝人皮。井宗秀一走,他嚇得手腳發軟,將這事說給老伴,老伴說:他井宗秀是說氣話哩,還是笑笑說的?陳皮匠說:笑笑說的。老伴說:壞了!你這幾日離開鎮子,到深山收皮子去。陳皮匠說:那不行,跑七天八天可以,能永不見他?老伴說:這咋辦?你開個皮貨店,我做夢是那麼多的野物和牲畜都來家裏咬,這再剝了人皮,那讓鬼上門啊?!陳皮匠琢磨井宗秀要剝了三貓皮是氣得很了,得有人勸勸,他氣一消,或許就不會剝了,他讓兒子去勸,讓兒子找找杜魯成周一山去勸,沒想陳來祥卻說:他三貓活該!還不許爹去找杜魯成和周一山:旅長定下的事,找他們也不起作用。陳皮匠說:那沒人管住他了?陳來祥說:看茶總領的話能不能聽。陳皮匠說:他聽楊鍾媳婦的?!

陳皮匠不願意找陸菊人,井宗秀當旅長哩,怎麼就能聽一個寡婦的話,磨蹭了半天,沒辦法,還是去了茶行。陸菊人在茶行已經聽說了要剝三貓皮蒙鼓的事,她不肯相信,陳皮匠來說了情況,讓她去勸說井宗秀,陸菊人是吃了一驚,卻很快不滿了陳皮匠為這事能來找她。她說:陳伯咋想著讓我去勸說預備旅的事?陳皮匠說:聽人說井宗秀現在就聽你的。陸菊人說:這是誰說的?是不是我是寡婦了,是是非非就往我門前堆?井宗秀是何等人,他能聽我的,是欺負寡婦哩還是要給井宗秀臉上抹黑?陳皮匠說:你別生氣,我也這想法,井宗秀如果聽一個女人的主意那他怎麼能幹大事?!陸菊人看著陳皮匠,她更不愛聽這種話。陳皮匠說:可我再一想,他不是讓你給他做茶總領嗎?陸菊人說:陳伯,井宗秀和楊鍾、來祥自小一塊兒耍大的,楊鍾一死,他或許是瞧著我和剩剩可憐,才讓我去茶行幹個事混口的。你家來祥不是也在他手下嗎?這事你不要來找我!陳皮匠落了個沒趣,灰踏踏地走了。

陳皮匠一走,陸菊人在茶行悶坐了半天,她倒沒再生陳皮匠的氣,想著井宗秀真的要剝三貓了,那三貓犯了死罪,那就槍打了,砍頭了,屍體掛在樹上示眾都可以,怎麼就要活剝人皮呢?即便活剝人皮能解恨,能鎮住那些當兵的和鎮上人,可也從此落個殘忍的名聲。獅子和狼都是吃人的,但人並不嫌獅子卻嫌狼,就是狼殘忍啊。她便怨恨起杜魯成、周一山,井宗秀是氣攻心,暈了頭,身邊人怎麼就不說一句清醒話呢?她就起身去找井宗秀。走到街上了,突然為自己的角色好笑,怎麼一有事就要去給井宗秀說呢,我就是給井宗秀遞話的角色?!卻又想,陳皮匠能讓我去給井宗秀說話,肯定好多人都認為井宗秀會聽我的,我這再去,別人又該嚼什麼舌頭呢?陸菊人又返回了茶行。花生這時從街上也到了茶行,說:姐,你臉色不好,是病了還是來了身子?陸菊人說:沒病也沒來身子,女人麼,你不是三兩天看著氣色好,三兩天氣色又不好了?你去把賬簿看一看,桑木分店批發的貨是多少?花生就去了後邊屋裏翻賬簿。陸菊人坐在天井下的花壇沿,指甲花上爬著一隻螞蟻,用手彈了彈,再想著嚼舌頭就嚼舌頭,隻要能對他好。他現在是旅長了,別人是他的部下,勸說他了隻會發脾氣,我去提醒他,或許他能冷靜了聽得進去。陸菊人就朝後屋喊:花生,花生。花生出來,陸菊人說:你跟我出去一下。花生說:剛才臉那麼冷,這會咋話又軟和了?陸菊人說:你去還是不去?花生說:去,去。兩人就出了門。

走到街上,花生問是不是要買塊布料,還是要請她吃糍粑呢吃荷包蛋醪糟,陸菊人沒有言語,卻站住了,想,去見了井宗秀該怎麼說呢,上次為了阮氏族人的事他可是當場給了個難看哩。花生說:姐呀,一說讓你請客,你就不吭聲了!從五道巷口出來了三個兵,又匆匆經過中街,進了斜對麵的四道巷。陸菊人說:那三個人裏是不是有周主任?花生說:是周主任,咋瘦得腰都躬了?陸菊人說:咱在巷口等他。

四道巷是條死巷子,巷子裏有屠宰坊,果然不一會兒,周一山就出來,身後兩個兵抬著一扇豬肉。陸菊人就迎上去,說:這肉好肥呀,聽說又打了勝仗,擺慶功席呀?周一山說:這是要伺候麻縣長的,他好這一口。你們咋在這兒站著?陸菊人說:在這兒等你哩。周一山說:這話是假的,但我會當真話聽的。是不是要我給井旅長捎什麼話?陸菊人說:你真是個人精,啥事都瞞不了你!我是想找井旅長,但又覺得不妥,要給你說說。周一山說:是剝皮蒙鼓的事吧?這事現在傳得風聲很大,你肯定有想法,要勸說井旅長你是可以的,而你又覺得去不妥,這是對的。陸菊人說:那是為啥?周一山說:軍隊上的事就是殺人麼,井宗秀是一旅之長,他若朝令夕改,那還帶什麼兵?上次阮氏族人的事你找了麻縣長,恐怕也隻有那麼一次。陸菊人說:這事你也知道?周一山說:嘿嘿,你是心慈麼。陸菊人說:帶兵的事我是不懂,可不能讓他落個惡名啊!周一山說:他是魔鬼嗎?他坐的椅子不一樣,麵對的題目不一樣啊!對叛徒內奸不狠,今天有了三貓,明天還可能有四貓五貓的!所以我不給你捎這個話。陸菊人不吭聲了。周一山卻笑了笑,說句:花生越來越漂亮了!就帶人去了縣政府。

陸菊人還站在巷口,花生說:原來說這事!陸菊人沒有說話,花生又說:這些男人咋越來越變了!陸菊人還是沒有說話。花生說:姐,姐!陸菊人說:我在你麵前站著的,你叫得陣高!花生說:我以為你發呆哩。陸菊人笑了一下,說:我沒了主意麼。花生說:我估摸這主意就是周一山給他出的,即便不是周一山出的,他們也都是順著他的話說話,咱還是直接找他,隻有你才給他說真話。陸菊人歎了一口氣,說:憑咱倆現在還能說動他嗎?算了,或許是咱做女人的真不懂了這些男人。

這個晌午,陸菊人和花生沒了心思料理茶行,幹脆就去了130廟,她們隻能去130廟,管不了,不管了,那就給地藏菩薩上上香,跟著寬展師父學吹尺八吧。可是,跪在了地藏菩薩像前了,她給菩薩嘮叨著,把三貓剝皮就剝皮吧,三貓罪有應得,下一世托生個好人,即便做不成人了,便托生個樹,多長葉子,多生陰涼,或者變一個石頭,去壘牆,去做磨盤,就是做一個墩子讓人坐著也好。而剝了三貓的皮,不要影響到井宗秀的聲譽,他是有情有義,是有德行的,隻是他要帶兵,必須拿命奪命,用人頭換人頭,環境逼著他才這麼幹的,老皂角樹不是也都長著像矛戈一樣的刺嗎?

剝皮在按計劃進行著,預備旅的全體官兵,還有很多的渦鎮人,都集合在了130廟前的牌樓下,昏迷的三貓被拉來固定在一個木架子上,執行剝皮的也是陳皮匠。陳皮匠並沒有拿了捅條在三貓的脖子處往下捅也沒用氣管充氣,從懷裏掏出個酒壺要往三貓的嘴裏灌,但嘴裏有一塊木柴片咬得死死的,取不出來,硬拽了出來,右嘴角就撕裂到腮幫上,三貓是睜開眼,蘇醒過來了。陳皮匠把酒往三貓的嘴裏灌,說:你喝上,把你喝醉。渦鎮上隻有我會剝皮,你做鬼了別尋我!就用刀在三貓的腦門上割了個十字,便坐在了一旁。兩個士兵近去,前後抓著割開的皮角往開拽,然後往下扯,像是扯樹皮,竟然扯得很快,沒有血,冒起熱氣,發出噌噌的聲響。扯到鼻子、下巴、肩和胳膊肘時,扯不動了,陳皮匠才過去用刀尖在皮和肉之間剔那麼一下。三貓一直在叫喊,場子上的人也在齜咧著牙,倒吸著涼氣地呀呀地叫。等皮剝到胯部,上半身根本看不出了是人的模樣,三貓是再不叫喊了,場子上的人也不再叫,差不多都在嘔吐,婦女們暈在地上,被抬出去了五個,又被抬出去了七個。三貓的皮完整地剝下來後,陳皮匠手軟得握不住刀,刀掉在地上,腿也立不起,還是陳來祥背了爹要回去。周一山說:把皮子拿上!皮子就搭在陳皮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