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 / 3)

***

陸菊人從紙坊溝回來,就把她和井宗秀的談話告訴給了花生和花生她爹,便幫著花生做新衣新鞋,新的被褥,而茶作坊正修建著,隔三岔五也得去查看。這麼一忙,剩剩倒沒時間和精力管了,先是要出門,把孩子關在院子裏,讓和貓玩,貓喜歡臥到門樓的瓦槽裏,剩剩也就上到門樓上。這使她非常操心,又把孩子帶到茶行,但她不停地要出去,給剩剩說:你到街上去玩吧,不要和別的孩子打架,也不要逗狗,狗急了會咬你的,玩一會兒就回來。剩剩一到街上,就玩野了,不是膝蓋碰爛了,就是一身的泥土,常常是天都麻碴碴地黑了,還不回來,陸菊人就在茶行門口喊:剩剩哎——剩剩!路過的人說:剩剩還沒吃飯吧?陸菊人說:一耍把啥都忘了。那人說:這個時辰了還沒吃飯,那正長身子哩?!陸菊人就去了幾個巷道,或去了牲口市場,剩剩不是和一夥孩子黑水汗流地玩著“搶山頭”就是歪著頭看著那些經紀人在袖筒裏捏了指頭談價,陸菊人便要揪著個耳朵拉回來,給孩子洗頭洗臉,換衣服,嘟囔著罵。這樣下去畢竟不是個長法,陸菊人便想著把剩剩放到安仁堂去,她去征詢陳先生,陳先生應允了,還說看能不能把剩剩也收為個徒弟。陸菊人千謝萬謝,甚至流下了眼淚,說她這個娘當得不好,看著剩剩一天到黑瘋得放不下,她是又心疼又著急,如果陳先生能收他做個徒弟,那她一塊石頭就落地了,她會每月送剩剩的口糧過來。陳先生也對她說,生下孩子當然就割不斷了親情,其實孩子和父母就像夫妻一樣,也是組合來的,有些孩子投胎於父母是來報前世恩的,有的則是來討前世的賬的,剩剩能到他這裏來,恐怕也是他前世欠了剩剩的。說得陸菊人抹了眼淚,當日就把剩剩領了來。剩剩當然把那隻貓一塊帶著,貓一來倒爬上安仁堂的門樓上坐下了,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陸菊人就讓剩剩磕頭,叫著師傅。陳先生卻對剩剩說:你先不要叫我師傅,你背上有沒有個黃豆大的一個痦子,如果有,那我就收你,如果沒有,你還不是我的徒弟。陸菊人吃了一驚,說:他有的,後背上就長了個痦子。當下撩了衣服,還讓陳先生用手摸。陳先生接著說了一段話:家裏的畜牲沒有緣分不會來家裏的。蛇三年就有靈性,其一定要爬到某一個地方,再爬回來,反複如此,三年之後就有靈氣,可以在草上爬,再多少年就可以在草上飛。狐狸看月亮看了一定的時間就回去,從月亮處吸收精氣。狗的天眼是通的,豬沒有靈氣不能長豬痧,這種豬常常像人一樣成坐姿,而且要曬太陽。長牛黃的牛有的草不吃。陳先生的話連陸菊人都聽不明白,但她知道陳先生是肯收剩剩為徒了,讓剩剩再給陳先生磕頭,剩剩就連磕了三個響頭。陳先生說:剩剩,你既然認我師傅,就住在這裏,你不得頑皮,我叫你幹啥,你就得幹啥,如果你不聽話,這比不得你娘慣你,我可是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沒想剩剩倒變了個人兒似的,從此乖順了許多,平日給野豬喂食,晾曬草藥,打掃屋院,有病人了或有交售藥材的,他都燒水端茶,接來送往。

安頓了剩剩,陸菊人就白天在茶行忙活,晚上幫花生做繡花鞋,給花生說了剩剩到陳先生那裏的事,花生卻嚶嚶地哭起來。陸菊人說:要出嫁呀,想起你娘啦?花生說:不是。你整天忙茶行的事,關心著井宗秀,關心著我,卻自己的孩子沒時間經管。陸菊人說:你不要哭,你這一哭我也要傷心。或許我不是好娘,楊家就剩剩一個獨苗,他又沒了爹,我是忙,忙也不是不經管孩子的理由,我是怕我老帶著他,他長大了沒個男人氣那怎麼行,成心放他出去野著,又怕他浪蕩成性了,以後成了混混,既然陳先生肯收他,那地方對於他是再好不過的,過上三天四天了,你和我都要去看看他就是了。花生就把陸菊人抱住,叫著姐,說:姐是個好娘的。我隻覺得他不在你身邊了,有些孤單。陸菊人說:是有些孤單,你明年加緊要了孩子,他也就有了伴。花生滿臉通紅,倒把頭戳在了陸菊人懷裏。

但是,周一山來找了陸菊人,說井宗秀托付他來協助著操辦婚事,一再強調不要大張旗鼓,越簡單越好。陸菊人說:咋個簡單?周一山說:在旅部那屋院裏收拾出一間,花生過去住就是了。陸菊人說:這不行!井宗秀是長官了,應該風風光光的,是預備旅的體麵,也是渦鎮的體麵。再說,花生怎麼能住過去就行了,是井宗秀也給劉家門上掛了馬鞭嗎?花生和那些掛了馬鞭去的女人是一樣的嗎?周一山說:我原主張預備旅放天假,鎮上請個戲班子的,可他把我訓了一頓,就怕你辦得太張揚,才特意讓我來的。陸菊人說:出嫁婚娶是大事,為啥就不張揚?周一山說:是忙啊,預備旅又不停出事,旅長這會就去了虎山崖,昨晚一個班長和一個兵跑啦,最近是豬屎上落了鳥屎,屎(事)上加屎(事)啊!陸菊人說:他井宗秀是獅子老虎還是兔子老鼠?周一山說:他當然是獅子老虎。陸菊人說:獅子老虎捕殺獵物那是一個樣子,可它們要閑了不是整晌躺在那裏不動就是皮毛鬆弛著慢騰騰踱步子,那兔子老鼠的才總是慌慌張張忙忙迫迫的。周一山就笑了,說:你說得對,可井旅長也給我說了,他這是二婚,年齡又大,讓他在眾人麵前穿紅戴綠地拜天拜地夫妻對拜嗎?再說,一大操大辦,鎮上人肯定要來送禮,心裏不想送的或根本送不起的也是來送,借著錢來送,他這是趁機斂財呀不是?人家來送禮,這就又逼著得搞大場麵,那得花多少錢?預備旅現在一動彈都是要錢,下來鎮子要改造更需要錢啊!茶號的生意怎麼樣?陸菊人說:還好。茶作坊蓋起來了,開始自己做黑茶,前景會是不錯的。周一山說:好好好,黑茶自己做,明年若收入多了,還要籌劃著再辦個皮貨行,把鎮上的所有皮貨店統在一起,另外,還可以辦煙絲廠和藥材加工坊。陸菊人說:哎哎,你是來幹啥的,你把我往哪處引呀?不辦大場麵就不辦大場麵,但得走規矩,劉家啥也不要井宗秀的,就圖個花生能明媒正娶麼。到時候井宗秀得高頭大馬地來,用花轎抬了她去!周一山說:這當然!陸菊人說:不說大擺宴席了,可總得有頓飯吧,花生她爹,鎮上的老者們得一桌吧,你們預備旅一桌吧。周一山說:好麼好麼,我們男方家的擺兩桌,你們女方家的擺兩桌,這也就夠體麵啦!陸菊人也笑了,說:咱倆倒成了男方女方的人了!那你給他們定個好日子。周一山說:啥時你們女方準備好了就辦,每天都是好日子。陸菊人說:每天都是好日子,咋誰結婚都要選日子?周一山說:他是井宗秀呀,日在中天的,啥邪氣能侵了他?陸菊人覺得也是,先定了九月十五日,十五的月兒圓麼。又想,十五是單數,單數不好,那就十六,十五說的是月亮圓,其中最圓的還是十六,就十六。

陸菊人把定下的好日子去通知井宗秀,井宗秀臉腫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而下巴上、手臂上也全是疔包,陸菊人嚇了一跳,說:到啥時候了,偏就把臉弄成這樣!杜魯成說:他去虎山崖待了幾天,不知讓什麼蟲給叮啦。井宗秀說:這婚怕是結不成了。陸菊人說:日子定了不能改的!還有三天,你靜心養著,別用手抓,也別喝酒吃辣子。她又去通知花生,劉老庚從山上回來了,買了三隻羊拴在院裏,而花生也是滿臉發紅,正從八木火堆上跳過來跳過去,口裏念叨:你是七,我是八!陸菊人說:你又中漆毒了?花生說:我隻說中過一次就不會中了,誰知道把我爹趕羊的漆木棍兒拿了一下就……陸菊人說:真是一個幹啥都幹啥。花生說:他咋啦?陸菊人並沒說井宗秀臉腫的事,隻問:這來回跳能治好?花生說:我還準備了韭菜,八木鎮不住了,就用九,用韭菜水洗。劉老庚又給陸菊人說好話,陸菊人說:不說這些了,或許我前世欠花生的,該給她操心。劉老庚說:我想了想,沒給花生陪啥,心裏總是虧,就買了這些羊,是不是先給人家送過去。陸菊人說:哦,也好,後天出嫁時再牽過去吧。她拍了拍羊頭,還要開個玩笑,說我隻說我欠花生的,還有比我欠得重的,這一世要給花生做牛做驢做羊的,花生卻說:嫁我哩你倒送羊,我也是羊了過去讓人吃呀?陸菊人說:胡說啥,這幾天要說吉祥話!

陸菊人沒顧上吃飯,再去了安仁堂。剛走到院門外,陳先生就在屋裏說:剩剩,你娘來了,快接去!剩剩才出了屋門,陸菊人正進了院,說:你要出去?剩剩說:師傅讓我來接你的。陸菊人拉了剩剩手,往屋裏一邊走一邊說:這幾天忙,也沒來看你,你咋樣?剩剩說:師傅開始教我針灸了,娘你腿疼不疼,疼了我給你紮!陳先生說:當郎中的咋能盼人有病?!就把凳子拿過來讓陸菊人坐。陸菊人問了幾句剩剩聽話不,開始教他針灸了,他是不是很笨,然後就說了井宗秀不知被什麼毒蟲叮得臉都腫了,有沒有啥藥讓他很快好的。陳先生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紙包,打開了,裏邊是一隻蟾,已經幹癟了,說:正好我夏天做了蟾墨,墨塊就在蟾肚裏塞著,讓井旅長把墨塊取出來往疔瘡上搽搽,搽上三四次就消腫了。

陸菊人就重新包好蟾又去給井宗秀送藥,在街上碰著了胡辣湯店掌櫃的媳婦,兩人都笑著,陸菊人說:生意好!那媳婦說:好,好,有你這話就更好了!陸菊人說:照你這麼說,我的話能頂錢用呀!那媳婦說:可不,借你的財氣麼!你這身衣服好看是好看,如果是黃顏色的那才是好!陸菊人說:這又有啥說法?那媳婦說:黃是金子顏色呀,人都說你是金蟾托生的,你該穿黃的。陸菊人說:我要是你說的,穿什麼黃衣服,直接穿金衣了!笑著就走過去了。走了一段路,突然想,我是蟾托生的?那我現在拿的就是個蟾,可憐肚子裏塞了塊墨塊被風幹,給人家治病去?!心裏有些不舒服了,卻說:真是瞎扯。去了城隍院,當下就讓井宗秀把墨塊在臉上搽,在手臂上搽,井宗秀搽得臉成了張飛。杜魯成說:哈,往常你說我和周一山都長得醜,這個你比我們更醜,這臉不要洗,我心裏就平衡了!陸菊人說:你讓人家就這樣迎親啊?!井宗秀照了照鏡子,倒說:這下能配上預備旅的黑旗黑衣啊!

到了十五日晚上,陸菊人幫著縫好了兩床棉花被子,取出了新衣新褥,再做了一個裝著桂花瓣的香包和一個裝著合歡花瓣的香包,分別縫在新衣的腋襟裏和新褥的腰裏層。再搗碎了指甲花包敷在十個手指頭十個腳指頭,雞叫兩遍了才離開。而天剛露明,她便又來了,坐在花生的臥屋裏給花生開臉。開臉就是用線絞拔著額上的茸毛,絞拔一根,花生就哎喲一下,陸菊人說:有多疼的?!花生說:疼得很!陸菊人說:疼還在後頭哩。花生說:嗯?陸菊人才要說些什麼,劉老庚在上房門口說:她嫂,咱就真的啥也不陪了,總得陪些啥吧?陸菊人說:陪麼,已經有了兩床新棉花被子,一對繡花枕頭,還有了三隻羊,你再陪一擔糧食,三丈布,五捆棉花,還有箱子呀櫃子呀,燈籠,插屏,火盆麼。劉老庚說:這我一樣都拿不出來。陸菊人說:拿不出來那就不陪了麼,咱養這麼大個女兒給了他,咱還給陪什麼?你安安心心地待著,等晌午了井宗秀過來先叫你一聲老泰山!劉老庚不言語了,過了一會兒,又說:她嫂,我得陪對碗吧?花生悄聲說:沒啥陪就不陪麼,給我陪一對碗?陸菊人說:不論窮家富家,女兒出嫁都要陪對碗的,這是老規程,盼女兒嫁了過去能有吃有喝有好日子。就又應聲道:到了井家還怕你女兒少了飯碗子?要陪的,家裏有一對新碗?劉老庚說:有一摞碗沒有用過。上房裏,劉老庚搭凳子上到板櫃上,再從牆上釘著的木板架上取下了兩隻白瓷碗,洗淨了,又從甕裏掏了一碗稻穀,一碗麥子。突然間,臥屋豁亮起來,似乎都聽得見是呼的一聲,窗子上就紅堂堂一片。陸菊人說:太陽出來了!開了臉,用桂花油梳頭盤髻,然後畫眉,抹粉,敷胭脂,一束光從窗縫進來,就照在花生的臉上,臉又白又大又嫩,陸菊人說:甭說男人愛,我都想咬一口哩。花生眼睛一直看著那道光柱,光柱裏有許多活著的東西在飛,她就把給自己換衣的陸菊人一隻手拉著放在自己胸口上,說:姐,我心咋這麼跳的!陸菊人說:高興麼!花生說:慌慌的。陸菊人說:慌慌的就對啦!給你打扮好了,從這陣起,你就在炕上靜靜坐著,晌午他來接,臉要笑著,但不能笑出聲。說畢,卻溜下炕穿鞋,一隻鞋穿上了,另一隻還沒穿上,就拿梳子慌忙梳了幾下自己的頭,又照了鏡子,用手搓了搓臉,說:我是不是有黑眼圈了?花生就拿粉給陸菊人的眼瞼下敷了敷,說:你上廁所去?陸菊人說:我隻說我啥都考慮到了,沒想忘了去請麻縣長,這麼大的事,麻縣長能不來嗎,我這得找杜魯成周一山去請呀!花生說:姐,姐,你得陪我。陸菊人說:我去請了麻縣長,立馬就過來,井宗秀來接人,我當然得在場。花生抱住了陸菊人,竟哭起來,說:姐,我想我娘了,你就是我娘!陸菊人趕緊擦她的眼淚,說:我就給你當一回娘,嫁女是娘該哭的,你哭啥,還得補妝。花生不哭了,也下了炕,彎腰替陸菊人穿上了另一隻鞋,說:這些天讓你前後跑得腳都大了。陸菊人說:腳倒沒大,怕是鞋底磨薄了,你將來要給我送雙媒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