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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杜魯成、周一山去縣政府,大門外一群麻雀轟地就飛起了,周一山看見大門上有對聯,近前先念了上聯:六百裏秦嶺之地,每嗟雁肅鴻哀,若非鸞鳳鳴崗,則依人者,將安適矣。又念下聯:萬千山蹊徑之區,時歎狗盜鼠竊,假使豺狼當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杜魯成說:這啥意思?周一山說:文人麼,愛發些感慨。前庭裏空空蕩蕩,有兩個幹事正在二道門上貼新寫的對聯,右邊已經貼上了,是:心將流水同清淨,左邊的也貼上了,貼得和右邊的高低不一樣,又揭下來放在地上,上邊的字是:身與浮雲無是非。杜魯成說:我這是老長日子沒來過了,街上也沒碰見一次。周一山說:人胖得厲害,走路都不方便了。貼對聯的幹事說:找縣長嗎,他在樓上書房裏。就喊起來,但喊的不是縣長是王喜儒。
王喜儒一大早就被麻縣長叫去了書房。因為王喜儒給縣長講過祥龍峪堖有沉香木,被雷劈了或是風吹折了,那破裂處流出的汁晾幹就是做藥的沉香。麻縣長是知道沉香,但沉香木是什麼樹形,什麼葉子,怎麼在樹上刮取那凝固的汁液,他想象不來,就托王喜儒去弄一些沉香木樹枝來。王喜儒是昨日一早就去了祥龍峪堖,半夜裏回來抱回一個盆子粗一尺高的沉香木樁子。麻縣長一吃過早飯讓王喜儒把那沉香木抱到書房去,說:咋是一個樁子?王喜儒說:這是山裏人將一棵枯死的沉香木鋸了拿回家的。麻縣長湊近鼻子聞了許久,並沒聞出樹樁子有什麼香味,說:這紋路倒像是雞翅木,但沒雞翅木硬,真的是沉香木?王喜儒說:是沉香木,你看看這個洞,是不是有燒焦的痕跡。麻縣長說:像是烙出來的。王喜儒說:是呀是呀,這是山裏人要人工取沉香,就把鐵釺燒紅在樹上鑽出洞,讓樹汁流出來。麻縣長說:這殘酷!卻又問王喜儒:獸裏誰的皮毛最好?王喜儒說:那是狐狸。再問:人用的東西啥最好呢?王喜儒說:是不是槍?麻縣長冷笑起來,喉嚨裏響著哼,哼哼。這時候樓下喊王喜儒,王喜儒跑到樓口問啥事,回答是:來客人了。王喜儒才要問來的是誰,杜魯成、周一山、陸菊人就已經上了樓。
三人見了麻縣長便請安問好,麻縣長也是笑臉迎接,但他胖得一時從椅子上沒站起來,杜魯成就讓他不要動,麻縣長說:今日怎麼有空來這裏了?王喜儒退下去燒水沏茶了,杜魯成就回話確實是忙,很久沒來看望縣長了,然後問候縣長身體可好,來這裏氣候適應不,飯菜吃得慣嗎,手下的人使喚著順不順?麻縣長說:都好,都好,瞧我都胖得這樣!周一山說:胖了好,我還想請教咋就能胖的?井旅長是瘦子,杜參謀長是瘦子,我一天三頓吃的並不少,倒越來越成了排骨!麻縣長說:你整天給我送肉的,你也該吃吃麼。周一山說:給我肚裏吆進頭豬也胖不了,井旅長是一股風,我和參謀長都是旗子,風逼得旗子不停地擺哩,那怎麼胖呀?!麻縣長便笑了,說:你們來不是和我說胖瘦的事吧?杜魯成說:縣長你高明,今日確實是有事,井旅長特意讓我們三個來請你的。麻縣長說:啥事在井旅長那兒了都不是事麼,請我?杜魯成說:井旅長今日大婚哩。麻縣長愣了一下,突然拊掌道:祝福!祝福!井旅長豐神俊朗,威武有為,今日天作之美,珠聯璧合,卜其昌於五世,歌好合於百年,桂馥蘭馨,宜室宜家,真可謂天也歡喜,地也歡喜,人也歡喜!周一山說:縣長你是出口成章啊!麻縣長說:新娘子是哪裏人,他怎麼就事先不給我透一點消息!杜魯成把花生的情況給麻縣長說了一遍,又說了婚禮以井宗秀的主張辦得簡單,沒有請預備旅的人,也沒有請渦鎮的人,什麼禮都不收,就是三四桌飯,但一定要請縣長去坐上席。麻縣長說:我肯定去呀,就是走不動,讓人背著也得去麼!當即換上了中山裝,戴了禮帽,口袋裏裝了懷表,還拿了文明拐杖。周一山就喚王喜儒去背縣長,麻縣長卻不讓,說:我還真胖得走不動了?!我能走的,咱走慢些就是。
四人出了縣政府大門,斜對麵的柳樹下臥著一條狗,睡著了,哼哼唧唧像是在說話,還咳嗽般地笑。杜魯成趕上前一步去把狗轟走,說:咦,這狗還夢囈哩,一山,這狗在說啥的?麻縣長說:狗說話人能聽得懂?杜魯成說:周主任能聽得懂。周一山有些不高興,說:我不懂,除非狗說人話。麻縣長卻說:啊不能讓狗說人話呀,狗知道人的事情太多?了!
到了旅部的屋院,有很多忙活的人,鞏百林在安排桌椅,馬岱和張雙河在張貼門聯,陸林把三隻羊從一間屋子裏往出拉,羊不願意出來,過門檻時就把脖子上係著的紅布帶子掛掉了。而井宗秀卻沒在。陸菊人問新郎官呢,夜線子說:旅長和蚯蚓牽馬去了。陸菊人就讓杜魯成、周一山陪縣長喝茶,她倒急急忙忙去了花生家。
三隻羊被拉出來咩咩地叫喚,夜線子在喊後院做飯的夥夫,夥夫就提了刀過來,杜魯成對麻縣長說:縣長,你能吃羊吧?麻縣長說:吃。杜魯成給夥夫說:今日就做一道清燉羊肉,要燉爛啊!陳來祥提了一筐子菜進來,見了麻縣長問候了一聲,卻問:這羊是從哪兒買的?陸林說:剛才花生她爹先送來的。陳來祥說:這羊不能今天吃吧。陸林說:今日不吃啥時吃?!陳來祥說:你不知道要領生嗎?麻縣長說:什麼是領生?周一山說:我老家那邊有領生這一說的,渦鎮也有這風俗嗎?陳來祥說:當然有。周一山說:縣長,秦嶺裏養牛養豬的多,養羊的少,殺羊就要領生。領生是主人許個願,往羊身上潑水,如羊抖掉水,這便是羊領了,就可以殺,要是不抖,殺羊的人就得跪求羊領了吧,羊還是不抖,就是不領,那就不殺了。夥夫竟說:給旅長過大事哩,有啥能殺不能殺的,殺!麻縣長說:這倒有意思,就潑水試試麼。周一山便端了一盆水,先往一隻羊身上潑了,羊一扭身子,水珠四濺,身上沒了丁點水,說:這隻能殺,殺了吧。幾個人當下就壓倒了羊,夥夫一刀捅進脖子,羊在那裏不動了。周一山又拉出一隻,這羊的叫喚聲很大,潑了水,卻就是不抖,還叫喚著。麻縣長說:這隻不領生。這隻羊就不殺了。而最後一隻也潑了水,不叫喚也不抖,夥夫就說:你領了吧,你不領,這肉不夠的。可羊還是不抖水,麻縣長說:好了好了,不要殺了,肉少就少吃點。這時井宗秀回來了,在大門口拴了馬,進院見殺羊,說:不能少吃,殺了殺了,羊就是人的菜麼,領生是以前羊少舍不得吃的規程,咱有的是羊,為啥不殺?羊不被人吃,羊不是白活了!
陸菊人到了花生家,花生還真的就坐在她臥屋的炕上,而劉老庚卻拉了陸菊人到廚房,臉色難看,說:她嫂,我給你說個事,不知好不好,我這心裏堵堵的。陸菊人說:女兒要出嫁了,心裏難受?劉老庚說:不是,我剛才把裝了糧食的兩個碗往圓籠裏放,手一抖,一隻碗掉下去打碎了。這是花生的飯碗子呀,我咋就把它打碎了,這是不是不好?陸菊人心裏咯噔了一下,立馬記起在縣政府門口見到狗夢囈的事,想這是怪事,咋在今日老出怪事。她差點說些狠話來埋怨劉老庚,但看著劉老庚恐慌得要流眼淚,便說:這有啥哩,瓷碗就容易掉在地上碎麼,打碎了一隻咱再換一隻。劉老庚說:你說這沒事?陸菊人說:這有啥事,碎了還好,歲歲平安呀。這事你不要往心裏去,不要往壞處想,往壞處想壞事就來了,往好處想那來的都是好事。又叮嚀道:也不要給花生說。劉老庚說:我不說。去上房重新搭凳子上了櫃,從牆上的架板上取了另一隻碗,就在碗裏又裝糧食。
一切都收拾停當了,花生給中堂上她娘的牌位上香磕頭。陸菊人說:你好好給你娘說說話,讓我也歇歇。就坐到院子裏的捶布石上,低了頭又想劉老庚打碎了碗的事,心裏說:早上過來見薔薇都是骨朵,如果這陣花全開了,那就沒事。猛一抬頭朝院牆頭看去,所有的骨朵全部開放了,紅燦燦的耀眼,她就一下子輕鬆了,高聲說:花生,你出來看,花全開了!
院子外有了鞭炮響,人聲雜亂,馬蹄脆亮,花生剛要出來,陸菊人卻攔住了她,說:快上炕坐著,宗秀來啦!花生返身就進臥屋坐上了炕,臉早紅得像蛋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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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出嫁後,陸菊人就單身孤影的,越發地是忙,再沒有回老宅屋,吃住全在了茶行裏。負責做飯的和打掃衛生的老媽子,每天都看著陸菊人出門的時候,今日和昨日的衣裳鞋襪從不重樣,頭梳得光光的,臉上有紅施白,一旦從外邊忙完回來,拔了頭簪,讓發髻披散下來,鞋也脫了,散了架似的就窩在圈椅上。可又有了重要的客來,又有了什麼急事需要她再去處理,她立即就梳頭施粉,換身新衣新鞋,便光鮮起來。老媽子就不止一次地給夥計們感歎:茶總領是神人麼,咋有那麼大的精神,如果是我,早累死七八回了,而她就像是個燈籠,隻要一點上蠟,裏外都透著亮!所以,陸菊人每每一進了門,老媽子總是給她沏一杯茶,說:你快歇下吧。陸菊人便端了茶,坐到院子裏的花壇台上去喝,花壇裏的指甲花有二尺多高了,花開了一撥,又開了一撥。
花生不在了茶行,陸菊人就把指甲花認定了花生的化身,早上出門,看一眼指甲花,指甲花或許是開花了,她就想著昨晚的花生幸福嗎,心裏卻說:我倒是聽蛐蛐叫了一宿,沒睡好。說完了,又說:你啥意思?為自己的一絲醋意而發笑。如果看到指甲花開過了,甚至那肥厚的葉子上還掛了露珠,她心裏就緊張起來:不會是吵架了吧?擔驚之後,又給自己寬慰:吵架就吵架吧,小兩口誰個不搗個嘴?!她就這麼每天觀察著,給指甲花說話,指甲花也就聽懂她的話似的,要麼飛來一隻蜂,翅膀扇動著像一個光點,憑空站著在吸吮花蕊,要麼無風卻顫活活的,露珠滾下一顆,再滾下一顆。她就給指甲花澆水,總是澆水,隻害怕它渴了。老媽子說:可不敢天天澆呀,魚是喂死的,花是澆死的。她說:哦?!就不澆了。老媽子在這個時候,又會說:你晌午不出遠門吧?她說:去和方瑞義掌櫃說說茶作坊的事。老媽子說:那中午我給咱包土豆絲餡的餃子,你是不是把剩剩接回來一塊吃?她說:這好,他愛吃。
陸菊人是七天八天了會去看望一次剩剩,偶爾有好吃的了,也就把他接回來。她每次都匆匆忙忙去,遇到飯時,即便要接剩剩回茶行吃飯,她仍是要給安仁堂先做一頓飯,飯雖然簡單,就是擀一案子麵條,切好蔥花和薑末,或蒸一鍋米飯了,再用土豆粉攤薄餅炒一盤粉皮臘肉,陳先生和他的徒弟都愛吃辣,就多放些青椒絲。如果不在飯時,那就給師徒們洗衣服,刷鞋子,把被褥拿出來曬太陽,還說:曬得棉花漲起來,蓋上能聞著太陽味哩!陳先生的那個二徒弟憨厚,安仁堂裏的雜活,他都幹,就不讓陸菊人做飯、洗衣服,說:你是茶總領了,穿得周周正正的。陸菊人說:我是女人麼,你讓我身上有些油煙味的好!
現在,陸菊人來到安仁堂,她又拿了一堆髒衣服洗起來,眼瞧著不時有人來看病,而後屋的四張床上,也早躺了幾個人,頭上身上都紮滿了針,樣子像刺蝟似的,剩剩就在旁邊的桌子上燃起一炷香。陸菊人說:剩剩你來,立到門框那兒,看長高了沒?剩剩來時,陸菊人特意讓他靠住門框,在身高處畫了一道。剩剩靠住了門框,陸菊人雙手水淋淋地近去看了,說:咋還沒長?剩剩說:我就不長!陸菊人說:胡說,你要長高高大大的。剩剩說:偏不長!陸菊人有些生氣,但也沒再訓責,說:不長就不長吧,長得高大了娘就守不住了!咋燃香的?剩剩說:師傅給他們紮上針了,讓我燃上香,一炷香燃完了,就讓我給他們拈拈針的。陸菊人說:你會拈針了?剩剩說:我不會在穴位上紮了,我還拈不了針?陸菊人說:好,好,我剩剩能行!她又去洗衣服,看著陳先生取了手枕,坐在桌邊給病人號脈。先號的是位婦女,說服過了五服藥,出汗不怎麼厲害了,頭也不再昏聵,但還是吃東西就想嘔吐。陳先生說著仍是脾氣虛敗,就取了一袋參附末做成的細丸,讓每日三次每次三至五粒。再看的仍是一個婦女,訴說著她結婚三年了,就是懷不上,婆婆已經惡言惡語,如果再還是懷不上,人家即便不休她,她也沒臉活在人世上了。陳先生號了脈,並沒多說什麼,也沒有給配藥,隻讓回家把香附子去毛和粗皮,米泔水浸一宿了再曬幹,用好米醋在砂鍋裏煮,煮爛了取出來焙幹為末,仍用醋糊成丸,丸如桐子大,每服五至十丸,服過一月。婦女說:這麼簡單的藥,能成嗎?陳先生說:經不調者即調,久不孕者亦孕。輪到第三個病人了,此人是個老漢,眼睛赤紅,氣色暗沉,陳先生皺皺鼻子聞了聞,就低頭把手指搭在那人手腕上,突然說:你和人置氣啦?那人說:這也能號出來?!陳先生說:肝火這麼旺的你和人置氣?那人說:氣死我啦!我買姓石的那三間房時,房前那棵花椒樹自然也是我的吧,可花椒樹長大了,他卻來摘花椒,說當初賣房時賣的是房並沒賣花椒樹,我們就吵了幾架,還動過拳腳。油坊的馬六子有高德,他來主持公道,先讓我收一年花椒姓石的收一年花椒,可花椒樹有大年小年,我收的這一年就沒結幾顆花椒呀。我不行,馬六子又來公斷,提出每年的花椒平分,平分就得全摘了平分的,他姓石的竟提前自個兒摘了一盆子,這怎麼行,我又去吵了一架,回來就病了。陳先生說:多一盆少一盆算個啥呀。那人說:這是要爭口氣的!陳先生說:你讓馬六子來我這兒,我給他出個主意,這事就了斷了。那人說:你是啥主意?陳先生說:他拿斧頭砍了花椒樹不就得了?!那人說:啊,把花椒樹砍了?陳先生說:砍了!那人想了想,說:砍了也好,我不吃花椒了,也讓他姓石的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