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外有人叫賣:哎喲——哎!陸菊人抬頭往外一看,是個婦女背了一簍艾草,在說:要艾呀不要?剩剩就過來問:陽艾還是陰艾?婦女說:陰艾。剩剩問:咋采的?婦女說:帶露水采的。剩剩說:這一簍多少錢?婦女說:兩個錢。剩剩在藥櫃上麵的匣子裏取了兩個錢把艾草收買了。陸菊人洗好衣服拿了往繩上晾,說:剩剩,你還知道這些?剩剩說:師傅教的。
陳先生已經號完了脈,說:陽艾就是陽坡裏長的艾,葉子長,陰坡裏長的艾葉子圓,厚實,帶露水采的莖發白,這種艾做艾卷好。剩剩你把艾晾到後門口,香該燃完了吧。剩剩哎喲一聲,就先到那些病床去了,但腿跛得又嚴重了一些,走路身子斜著。陸菊人就和陳先生說話,說:先生,剩剩去拈針行嗎?陳先生說:還行,就是有些強,又猴得坐不住。陸菊人說:他爹就是這毛病,我多少也是。就笑了一下,再說:你多督促他背湯頭歌呀,學號脈呀。陳先生說:還小,這得慢慢來。陸菊人把凳子往前挪了挪,低聲說:先生,我倒還有個心病,他這腿會不會越來越就變形啦?陳先生說:哦,這也是我的心病呀,上次井旅長來還悄悄給我說起這事,我托人去南邊的安邑打問一位姓尹的郎中,他有祖傳的絕招,但托付的人還一直沒回音。陸菊人說:真是讓你操心!這腿不好是不是影響長個頭?他應該是長個頭的時候,可這一年了,咋不見他再長,你有啥藥能給他吃吃?陳先生說:這有啥藥?能有啥藥呢?!平日我有意買些脆骨燉了讓他吃,但就是吃了,他若是土豆,土豆總是長不成蘿卜麼。十八歲前都還可以長的,即便再長不大,那也沒啥的。陸菊人說:他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啊,沒爹,腿是這樣,如果再長不大個頭,將來甭說英英武武去預備旅,就是種莊稼做個小買賣怕也走不到人前去。所以,你得給他個手藝。陸菊人說著,聲音就不清晰了,剩剩拈完了針,過來又抱艾草,她捂著鼻子擤清涕。陳先生抬起頭來,一片樹葉正好從外邊落在窗台上,說:是一片葉子?陸菊人說:是一片葉子。陳先生說:每片樹葉往下落,什麼時候落,怎麼個落法,落到哪兒,這在樹葉還沒長出來前上天就定了的,人這一生也一樣麼。陸菊人說:這真是的,他活該是你的徒弟,我隻擔心他玩性大,學不好手藝了倒對不起你的名聲。陳先生說:幹哪一行的走到哪裏打聽的要見的都是幹哪一行的,或許他前世也是個郎中哩。陸菊人便笑了一下,沒有再問,也沒有說出要領剩剩回去吃餃子的話。
往後的幾個月,天都不正常,要熱就熱得要起火,鎮上的男人都光了上身,還嚷嚷著熱得要剝這張皮呀,所有的雞在脫毛,狗吊著大舌頭跑來跑去。可要下雨了,下了一整天,夜裏雨下,第二天還是下,涼快是涼快了,黑河白河漲水,衝了許多田地,鎮子裏塌了三間舊房,130廟的東院牆也倒了三丈。天上的雲變幻莫測,昨日今日是紅雲,紅得是淌了血,明日後日可能就成了黑雲,黑得是鍋底,而且是雲從虎山上一起頭,牛群羊群似的往過跑,像後邊有了狼攆。這期間渦鎮有了許多怪事,比如做灶糖的劉老拐,頭一天還來茶行買茶,買了好多茶,第二天傳來消息人就死了。比如,鎮裏的狗三五成群地去攻擊拴在北門口那兩隻狼崽,咬得不可開交,雖然誰沒咬贏誰,卻一地的絨毛。比如皂角樹上的人皮鼓以前在風雨時自鳴的,而現在無風無雨了半夜裏也響。老魏頭又遇見了鬼,那鬼並沒有尋他的事,他一唾,鬼就跑了,他就給人說鬼啥都不怕,怕人吐唾沫。
而茶行的生意都是出奇的好,茶作坊開張後做出了第一批黑茶送往各個分店,各個分店的掌櫃們,除了崔濤外,都把新的利潤帶回了渦鎮。茶行就上交給預備旅大量的銀錢。井宗秀讓花生來給陸菊人傳話,要陸菊人在許記暖鍋店訂一桌飯,他要慰勞一下這些掌櫃。
花生一來,陸菊人正在茶行後屋裏用熱水泡腳,腳後跟上有了三個硬繭,拿瓷片子刮不下,用針一挑,挑出的硬繭竟是小釘子一樣長的肉錐,還分著岔兒,連挑了兩個,腳後跟兩個小坑兒都流血。挑第三個硬繭,花生一挑門簾進來了,陸菊人猛地覺得有個人影,嚇得一哆嗦,針就戳到肉裏了。花生笑道:我隻說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原來也是個小膽兒!一見腳上流血,忙蹲下抱住了,叫道:呀呀,你這是雞眼,你腳上有三個雞眼!陸菊人說:我是總領,這麼多人幹活,身上能不多長幾個眼睛盯著?花生就幫著挑第三個硬繭,挑完了,用棉花擦了血,用布包住,套襪子穿上了鞋,兩個人就坐到條凳上了。花生說:姐、姐,人家嫁出的女潑出去的水,你就再不管我了?陸菊人說:你是旅長太太了,你不來了倒怪起了我!叫我看看,這做太太的花生和茶行裏的花生有了什麼不同。她托著那張白臉,看鼻子直直的,嘴角翹翹的,而眉毛咋還是緊緊的像有漆膠著。花生說:你看吧,這臉越來越大了。陸菊人要說什麼,又沒有說,再看了看那眉毛,把臉放下了,說:在那邊都好吧?花生說:還行。陸菊人說:咋還是還行?!花生說:吃的喝的都有人伺候著,隻是他太忙。陸菊人說:他肯定是忙,比不得嫁到平常人家了有時間陪你。花生說:我哪裏指望他陪我,但他那兒講究多,我倒心裏緊張。陸菊人說:那裏是旅部,來往的人多,部隊裏有部隊裏的規矩,你別摻和他們的事。花生說:這些我知道。姐,以前他見了我們又說又笑的,其實他在家裏了話少,臉老板著。他晚上成半夜的不睡,早晨又要多睡,就不許我打掃房子,嫌走動弄出響動。我是睡得早又醒來得早,醒來了就不敢起來,就是起來走路也躡手躡腳。他是早上起來了心裏最煩,要在炕沿上坐很長時間,靜靜地想些事,誰也不許打攪他。等到旅部的人都到了,他見到誰隻是點個頭,不說話,隻有坐在他辦公桌後那個高背椅子上了,才張口叫這個喊那個,那高背椅子誰也不能去坐的,我坐了一次,他大發脾氣。陸菊人沒想到花生竟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她說:哦,他或許那樣做是要樹立他的權威麼,長期養成了習氣,倒不是要對你怎樣。花生說:我總覺得他還是有點怪。陸菊人說:有本事的人都會有怪癖的,你順著他就是了。沒人的時候,他待你好不?花生說:你指的是什麼好?陸菊人說:預備旅的事多,少不了有煩人焦心的,他閑下來了,你要會讓他放鬆放鬆的。陸菊人又看著花生的眉毛,花生說:姐你咋老看我眉毛?陸菊人說:這也沒外人,我還得提醒你,那事兒能解乏,但你年輕,也得節製些。花生頭垂下去,說:他不來。陸菊人說:他不來?那他還和別的女人?別的女人還常去他那兒?花生說:還去的。陸菊人說:啊啊,這你都不管?花生說:他和那些女的也都沒事。陸菊人說:這咋回事?花生說:我不敢說,他人不行。陸菊人一下子無語,過了一會兒,說:結婚了,女人的眉毛就散開了,你眉毛還是緊緊膠成一條線的,我還以為我看得不準,新婚的人哪能沒有那事,可他不行,他怎麼不行呢,以前他也是結過一次婚的呀。花生說:我先以為他不愛我,後來他說他受過傷,受傷後就不行了。我說你知道你不行為啥要娶我,他說他需要太太。一到晚上,他都要我脫光了睡在床上,他就成半夜地點了燈坐在那裏看,還給我哼些戲文,哼著哼著他哭了,我也哭。陸菊人抱住了花生。花生說:他讓我給他守這個秘密,不要對你說。陸菊人眼淚卻流下來,說:那你為什麼還對我說,你不該給我說呀,你為什麼就給我說?!
在許記暖鍋店裏,陸菊人訂了一桌,上了三個大暖鍋。秦嶺裏的暖鍋和四川的火鍋差不多,但又不一樣,它是銅做的大鍋,中間有個火筒,燃著木炭,而火筒周圍的鍋裏是豬蹄和雞翅熬製的湯,燒煎了,投放臘肉、黃花、木耳、豆腐、粉條、丸子、竹筍、藕塊。請來的五家分店掌櫃和茶作坊的方瑞義,連同井宗秀、花生還有陸菊人自己,一共九人。滿屋子熱氣騰騰,吃的人不一會兒都喊著辣呀,又喊著辣著香,一頭一臉地出汗。井宗秀說:三合縣分店的崔濤呢,他咋沒來?陸菊人說:崔掌櫃回來又病了,我讓他去安仁堂抓了藥回家歇著。井宗秀說:去安仁堂抓了藥?啊那讓陳先生和剩剩也一塊兒來麼,我好久都沒見到剩剩了。花生說:那我去叫!陸菊人說:算了,剩剩是小屁孩,他坐不了這席上,而陳先生脾氣怪,不一定能來。井宗秀說:剩剩咋坐不了這席?讓來!給陳先生就說我請他的!
其實,這一切都是陸菊人和花生謀劃的,就是想把陳先生請來。但花生去請陳先生,陳先生果真不願來,花生就說各位掌櫃長年在外,身體都不好,你去了也給他們號號脈,開些藥方,陳先生才和剩剩來了。到了店裏,陳先生又不肯入席,井宗秀就攙扶了坐到桌前,陳先生還在說:井旅長你宴請掌櫃們,我坐著不自在,無功不受祿麼!井宗秀說:你給鎮上這麼多人看病的,你功德才大哩,今日不但要來,還得坐上席!陳先生隻好坐在上席,眾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
吃畢,陳先生給五位掌櫃都號了脈,開了藥方,陸菊人對井宗秀說:井旅長,給你也號號?井宗秀說:我身子好著哩。陳先生說:當官能使人健康。陸菊人說:這些人裏邊我看就你身體好,可當旅長是官人也是苦人,陳先生有什麼大力丸呀什麼的給你服服,精神頭就更旺了!井宗秀說:你們茶行生意好了,就是給我吃的最好的大力丸!花生想說什麼,陸菊人看了她一下,花生也就不說了。送各位掌櫃出了暖鍋店,最後隻剩下陸菊人、陳先生和剩剩了,走到街上,花生對井宗秀說:咱送先生回安仁堂去,讓先生真的給你號號脈,看需要不需要吃些藥,或者請先生到咱家去?井宗秀說:我的身體我知道。花生說:你讓號號脈麼,或許……井宗秀說:唵?!生了氣,說:我有什麼病?!花生就不吭聲了。
這當兒,街道上有人在拉長著吼叫,不是要喊誰,是為了解乏或許故意要發出怪聲,井宗秀站住腳,訓斥道:你吼得難聽不難聽,是鬼叫啊?!那人見是井宗秀,趕緊捂了嘴,就往巷裏鑽,而巷裏卻又出來了蚯蚓,一見到井宗秀風一樣跑來,一時收不住腳,差點撞到剩剩。井宗秀說:你是狼啊?!陳先生便笑著說:你覺得像鬼一樣叫的那就是鬼,像狼一樣跑的也就是狼。蚯蚓不高興,瞪了陳先生一眼,說:參謀長讓我來叫你的,說是有急事,緊火得很!井宗秀就說:瞧瞧,這鬼呀狼呀的事情這麼多,我是沒病,也不能得病啊!便告辭陳先生和陸菊人,走了,走出三四步遠了,又回頭給剩剩說:個頭還沒長啊,你要好好吃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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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菊人給井宗秀說崔濤有病不能來吃席了,那是說了謊,崔濤壓根還沒回鎮。十天前崔濤就讓人捎了口信,說三合縣分店生意很好,可能在六個分店要拿頭名,而因一筆賬,得耽擱些日子才能回鎮。就在井宗秀請大家吃了暖鍋的四天後,崔掌櫃是回來了,但三合縣分店出了事。
就在收回欠款的當天晚上,店裏早已打了烊,崔掌櫃和孫舉來四個夥計打麻將,有人敲門說要買茶,開了門就進來了五個人。其中一個短衣打扮的先問了綠茶價,又問了黑茶價,說:這黑茶怎麼樣嗎,價陣高的!孫舉來說:貴是貴,可錢能認得貨麼!那人說:這話說得好!美得裕,這牌子也好麼,是平川縣的?崔掌櫃說:不,是渦鎮的。那人說:渦鎮還不是平川縣?崔掌櫃說:渦鎮就是縣城,縣政府在那兒,將來就是渦鎮縣。那人說:有個人也是渦鎮的麼。崔掌櫃說:誰?那人說:井宗丞。崔掌櫃說:啊那是井旅長的哥哥。那人說:這就好!他哥哥要出遠門,來取些盤纏。崔掌櫃驚了一下,說:啥?那人說:來取些盤纏。一隻手五個指頭還在櫃台上彈著。崔掌櫃一身冷汗出來,知道要遭綁票了,麵如土色,當下跪了,說:爺,爺呀,你們是什麼人,這小店小買賣的,我們又都是夥計。那人說:別害怕,我們不是土匪來綁票的,隻是取些盤纏。崔掌櫃看著另外四人,四人都把槍掏出來拿在手裏,他就叫孫舉來把錢快拿出來。孫舉來說:你明日不是要回鎮嗎,咱沒錢呀。崔掌櫃說:你這娃,做生意是錢在前人在後啊!他自己倒把兩筐銀圓拿出來。那人就對孫舉來說:這怎麼就沒錢啦?唵?!你是夥計?孫舉來說:嗯。那人說:他是掌櫃?孫舉來說:嗯。那人說:你一輩子都當不了掌櫃!崔掌櫃說:娃還小,不懂得禮數。我可是把所有錢都拿出來了,你們不要殺我們。那人清點了銀圓,卻從口兜掏出一枚戒指,說:這你收下,算是個借據。崔掌櫃說:要啥借據,都是井家的麼。那人說:親兄弟明算賬啊!再次把戒指放在了櫃台上。
崔掌櫃隻身騎了頭騾子趕回渦鎮,把遭搶的實情給陸菊人說,說了一半去了趟廁所,回來再說。如晴天一個霹靂,陸菊人身子搖晃了一下,但她立即坐直了,卻問:傷人了沒?崔掌櫃說:人倒沒傷。陸菊人說:這就好。崔掌櫃說:我咋陣倒黴,去年出事你寬容了我,我隻說今年將功贖罪呀,誰料到天就塌了,這像是我編故事一樣,你能信嗎?陸菊人說:我信。崔掌櫃又往廁所跑。再回來,陸菊人說:你肚子不好?崔掌櫃說:把款丟了,這腸胃病又犯了,吃啥拉啥。陸菊人說:你把那借據給我看看。崔掌櫃從懷裏掏出那枚戒指給了陸菊人,戒指是一枚銀戒指,看不出是誰戴過的。陸菊人說:給你戒指的人就是井宗丞?崔掌櫃說:我是黑河岸上人,來鎮上的時候井宗丞在縣城上學,好像見過一次,已記不清模樣。給戒指的人個頭不高,粗胳膊粗腿的。陸菊人說:那不是井宗丞,井家兄弟都高個子,白淨長臉,會不會是冒充的?崔掌櫃說:那人很從容,言語不惡,而且對渦鎮對茶行的情況都熟悉,不像是冒充的。咱是不是得把三合分店撤了?陸菊人說:現在亂世,在外做生意,這種事誰也難保不遇上,如果真是井宗丞他們,我想肯定他們有了難處,萬不得已才幹了這事。分店倒用不著撤,三合縣生意向來好做,若撤了,一是茶行損失大,二是必然引起外人猜疑,傳播出去,對別的分店也產生恐慌。這事一定不要給任何人提說。崔掌櫃說:給誰說呀,我還不嫌丟人!陸菊人說:咱倆現在就去130廟裏,給菩薩燒燒香,讓寬展師父給你吹曲尺八,收收魂安一下心。明日你到安仁堂看看你的病了,盡快就回三合縣。以後在店裏要多放些現成的銀錢,人家要來了就讓人家拿去,如果來一次就罷了,若同樣的人還再來,就招待人家吃喝,你招待了,他或許就不好意思來騷擾,免得讓惦記。崔掌櫃點頭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