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從安仁堂提了一大包藥草,崔掌櫃回到了三合縣分店,他重整業務,除分店晝夜開門營業外,還多招收了夥計,讓他們帶著茶葉去縣各鎮推銷,更重要的是他和縣上一個小爐匠琢磨著做出了一種煮茶壺。先前經銷綠茶,綠茶是直接在壺裏杯子衝泡,而黑茶必須要用大鐵壺熬,不免增加許多麻煩,影響著銷量。他和小爐匠做出一個大肚子壺來,在壺裏裝一個直管,在直管上是一個濾網,把茶葉放進濾網裏,水加熱後蒸汽從直管泵到濾網上的壺蓋上再淋灑到茶葉上,通過濾網流回壺內。這樣壺內的沸水循環淋灑濾網裏的茶葉實現泡煮,泡煮出的茶既方便又湯汁清亮。這樣的壺製作出後,極受歡迎,買茶的人多了,還賣了壺,生意比先前又興隆了許多。崔掌櫃急於表功,讓夥計帶這種壺回渦鎮給陸菊人彙報,陸菊人大喜過望,立即組織了鎮上和白河黑河兩岸的小爐匠都製作,她見到井宗秀,就大力誇獎崔掌櫃是個人才。
這期間,三合縣分店裏,井宗丞的人再來過一次,崔掌櫃就笑臉相迎,招呼著吃喝,走時給了百十個銀圓。隻說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了,而這些人又來了,來了顯得很親熱,稱兄道弟的,說需要他們要辦的事隻管說。崔掌櫃也不敢說有事讓他們幫忙,隻是叫苦從渦鎮到三合縣,路程遠,花費大,茶葉的成本高,生意不好做,再加上城內又新開了四家茶店,競爭得很厲害,他們從年初到現在,銷量一直下降,快難以為繼了。沒料,就在第三天,那四家茶店的掌櫃兩個就被打死在了店裏,另兩個下落不明。競爭對手是沒有了,卻滿城起了風雨:從渦鎮來的美得裕茶店是紅軍的一個窩點,專門提供資金。縣保安隊就來一條繩索捆著崔掌櫃走了。做掌櫃的一被帶走,眾夥計就拿了店裏能拿的貨,作鳥獸散,隻有崔掌櫃當初從渦鎮帶去的孫舉來一個跑回了渦鎮。
孫舉來把噩訊告訴了陸菊人,陸菊人和賬房在櫃台前對賬,當下趴在櫃台上半天沒動彈。賬房覺得不對,叫著她,她還是不動彈,忙去端水過來,陸菊人這才抬起頭。她是突然間昏了過去,一陣人事不省,幸好雙手是搭在櫃台上,人沒有跌下凳子,醒來臉色蒼白,虛汗淋漓。喝了些水後,就吩咐賬房:消息要嚴加封鎖。並讓給孫舉來五個大洋封口費,為了保險起見,孫舉來不能回家也不要到茶行幹別的事,就留在賬房手下。
陸菊人整整把自己在房間關了一天,都在考慮著將這事告訴不告訴給井宗秀。不告訴吧,三合縣分店突然就沒有了,這麼大的損失他能不知不曉,何況崔掌櫃被抓走了,生死不明。可是告訴了,怕井宗秀生氣之下去三合縣報複,而預備旅是六軍的預備旅,他怎麼去報複,那又會整出什麼事來?頭疼得厲害,又不能和別人說,給花生說不出,給陳先生也說不成,隻有天黑了出了房間去到130廟。寬展師父是個啞巴,說了是不會泄密的,但她去了廟裏,聽著寬展師父吹了兩曲尺八,她還是沒有說。回來就決定不能告知給井宗秀:等過了一段日子,想辦法補救三合分店的損失後,再找機會向他說明吧。
陸菊人硬是在用紙包火,而三合縣保安團抓去了崔掌櫃,嚴刑拷問,崔掌櫃腸胃病又犯了,大小便失禁,稀屎順著褲腿流,但他不肯交代和紅軍有什麼瓜葛,也不願牽扯出陸菊人和井宗秀,就咬斷舌頭自盡了。崔掌櫃一死,三合縣保安團將這事上報了秦嶺專署,專署下發了牒文給麻縣長,責令麻縣長追查此事,是不是井宗秀仍和井宗丞有聯係,如果查證屬實,就呈報六軍。麻縣長接到牒文,緊急召見井宗秀。
井宗秀因和杜魯成、周一山研究渦鎮街巷改造方案,說:正忙著,怎麼去?麻縣長再派王喜儒來召井宗秀,井宗秀說:啥事,一道一道聖旨?!去了縣政府,聽麻縣長說了情況,井宗秀竟然一改往日的客氣,發了火,認為哪兒都有好人和壞人,林子大了,肯定要長幾棵彎彎樹的,三合縣分店的姓崔的通敵,那是他個人行為,該殺該剮,可把這事胡拉被子亂扯毯,是預備旅要叛變啦,是我井宗秀和紅軍勾搭啦,真是別有用心!好多人就是在嫉恨著預備旅的存在,當初便散布我井宗秀和井宗丞是同胞兄弟,現在又在這方麵做文章,預備旅是你麻縣長一手組建起來的,他們是衝著我來的還是衝著你麻縣長的?!倒說得麻縣長一時無語,便讓井宗秀先回去,他要再思量思量。
井宗秀一走,麻縣長覺得我是奉上級之命要調查落實這事的,你井宗秀即便有理,也不能是那種口氣說話。他突然想到他應該說這樣那樣的話就可以壓住井宗秀的,怎麼當時就想不起來,懊喪不已。但總得要處理這事,就又讓王喜儒叫來了陸菊人。
麻縣長把三合縣分店的事複述了一遍,看著陸菊人雙手壓在膝蓋上要站起來的,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但又坐下去,他說:陸菊人,你在本縣麵前要說實話。陸菊人說:我說實話。他說:這事情你知道?陸菊人說:知道,我是前日從回來的夥計口中得知分店被抄,崔掌櫃被抓了。他說:那你也知道分店成了紅軍的一個窩點,給紅軍提供資金?陸菊人說:這我不知道。他說:你是茶總領,你能不知道?陸菊人說: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是茶總領,無論如何也是我用人不當,經管不力。他說:這不是用人不當,經管不力的事,現在這事要取證查實了呈報專署和六軍的,是預備旅還能不能存在,井宗秀還當不當旅長的事!陸菊人說:這事與預備旅和井宗秀沒關係啊,這茶行是我的,我是茶總領,隻是茶行在渦鎮,渦鎮屬井旅長管轄。他說:茶行不是預備旅,不是井宗秀的?陸菊人說:是我的。他說:茶行給預備旅提供了資金?陸菊人說:我資助過。當初你組建的時候要啥沒啥,我給過大洋,井宗秀修縣政府的時候,木料也是我出大洋買的。他說:哦……陸菊人說:縣長,你就給上邊呈報,茶行與井旅長他們無關,一切責任都是茶行,要懲治就懲治崔掌櫃和我。他說:姓崔的已經死了。陸菊人說:死了?!他說:死了。陸菊人說:人都死了還要追究?他說:姓崔的死了,姓崔的是什麼背景,他後邊還有沒有後台和主使,這都要查的!陸菊人說:我給縣長說明了半天,你這不是抓住我不放麼。這樣吧,都是茶行的錯,都是我的錯,那你就把茶行沒收了歸預備旅,把我也關押起來好了。他看著陸菊人,半天再沒有問話,卻喊起王喜儒。王喜儒跑了來,陸菊人便給王喜儒說:你能讓誰去茶行給我拿件換洗衣服嗎?王喜儒莫名其妙,他說:拿什麼換洗衣服?陸菊人說:我不知道要關押我多長時間麼。他揮了一下手,給王喜儒說:送她回去。
井宗秀離開了縣政府,就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後悔對麻縣長態度不好,回到城隍院把麻縣長所說的事告知了杜魯成和周一山,夜裏商量著對策,又商量不出個好辦法,覺得還得依靠麻縣長。第二天三人就又拿了豬肉和河心水去了縣政府,井宗秀道歉著他昨日是受不得誣蔑,一時火氣攻心,雖然不是衝著麻縣長,但也不該給麻縣長說話太硬。井宗秀說:對不起呀,縣長!他給麻縣長鞠躬,麻縣長說:你井宗秀還是有脾氣麼!井宗秀說:你包涵,這事還得你周旋。麻縣長就笑了,說:這事我已經能解決了!井宗秀說:解決了?麻縣長說:三合縣分店崔濤私通紅軍,死有餘辜,茶行被沒收歸預備旅,茶總領陸菊人關押一月。井宗秀說:啊,啊。麻縣長說:我這樣解決行吧?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麵麵相覷。麻縣長說:這你們得感謝茶總領陸菊人啊,我昨日詢問她,我才想出這個解決法的。井宗秀說:你詢問過陸菊人了?她是茶總領,崔濤私通紅軍那與她沒關係啊!麻縣長說:她用人不當呀,我也不忍心關押她,但必須得關押,就名義上關押她,你們告訴她藏起來一個月不要露麵啊。井宗秀說:啊這好,這好!麻縣長說:渦鎮竟然能有這麼個女人,她能行啊!井宗秀說:她是能行。麻縣長說:我以前看過一本書,說是慈禧年輕的時候讓人算過命,她坐在椅子上,雙手撐在膝蓋上要往起站的時候,眉頭皺了一下,過後相麵師說,此人不是萬人之妻就是萬人之母。井宗秀聽不懂,說:眉頭皺了一下就……麻縣長說:她是手壓住了……啊有異象麼,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人了。井宗秀到底不明白麻縣長說的話。
從縣政府出來,井宗秀就直腳去了茶行見陸菊人,問了麻縣長詢問她的過程,說:你把事情全攬了?陸菊人說:我不攬,讓他們把你撤了,把預備旅解散呀?井宗秀說:我做好了準備,讓他們來撤來解散麼,就是贏不了也魚死網破!陸菊人說:大不了帶人帶槍上山當毛毛土匪是不是?!麻縣長給我說了你給他發火,你當初是咋說的,咋忍的,咋謹慎的,現在脾性這麼躁呀!生氣不理了井宗秀。井宗秀說:我不是又給麻縣長回話了嗎?現在麻縣長是把事情解決了,但我是男人,讓一個女人來擔罪,我這心裏,唉……陸菊人說:好啦好啦,那有啥的,我不是僅僅擔個名嗎,我藏一個月還能好好歇著哩。井宗秀說:茶行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應該早早給我說,也不至於弄到這地步。陸菊人說:我原本要告訴你的,但擔心會又有別的事,就沒及時告訴你。女人確實辦不了大事。
第三天,麻縣長一方麵呈報材料給秦嶺專署和六軍,一方麵貼出了布告,宣判因三合縣分店崔濤私通紅軍,茶行沒收歸預備旅所有,茶總領陸菊人關押一月。布告一貼出,渦鎮一片嘩然,議論著誰都知道井宗秀和井宗丞是兩股道上的車,崔濤怎麼就敢給紅軍提供資金,這不是一個人的私利就是成心要害井宗秀的。茶行明明是預備旅的,怎麼沒收了歸預備旅所有,是井宗秀把茶行讓陸菊人經營,而陸菊人暗中轉化成自己的了?她辜負了井宗秀,耍了井宗秀,寡婦心還這麼黑啊?!
剩剩知道娘被關押了,正給野豬扔木棒,不扔了,跑去縣政府門口大聲喊娘。王喜儒急忙跑出來,不讓喊,說你娘沒關押在這兒,剩剩更是大聲喊,王喜儒就扇了他一個耳朵。剩剩拾起個磚頭便砸王喜儒,王喜儒頭一閃,磚頭砸在窗子上,一根窗欞格斷了。大門裏跑出來三四個人,剩剩撒腿就跑,卻一個趔趄,頭碰在一棵樹上出了血,回到安仁堂哭得嗚嗚嗚。陳先生說:你到130廟裏找你娘。剩剩沒聽陳先生話,他跑回老屋院,門鎖著,門腦上有一個蜘蛛網,再跑到壽材鋪,門也鎖著,台階上落了一群雀。他是最後跑去了130廟,寬展師父抱住了他,王媽告訴說他娘是在廟裏,但天未明又去了黑河岸崔掌櫃家,明日或者最遲到後日就回來了,要剩剩在廟裏等著。但剩剩不等,一定要見娘。寬展師父就和王媽領著剩剩去了黑河岸。陸菊人是帶了四十個大洋去的崔家,崔家已派人去搬屍還沒回來,而家裏人正在修墓,等到一天兩夜,搬屍的人回來並沒有搬到屍,一家人哭得天昏地暗,陸菊人就建議把崔掌櫃的舊衣舊物下葬,才下葬完在墳頭燒紙,寬展師父和王媽帶了剩剩去,娘倆抱住放開聲地哭起來。
一個月後,陸菊人的關押被解除了,花生一定要陪著陸菊人到街上走走。兩人要出門,陸菊人既要打扮得漂亮,又不要打扮得比花生漂亮,她就上衣著件青藍長褂,月牙白花邊,下身深紫色長褲,褲管紮上黑色帶子,腳上穿了軟底黑鞋,頭上梳了大圓發髻。街上人都看見了,又驚訝,又疑惑,交頭接耳,不知所措。這一撥人迎麵碰上了,說:啊,啊你瘦了,瘦了好,瘦得清清秀秀多精神啊!那一撥迎麵碰上了,說:呀,呀,好些日子不見,胖了麼,人還是要胖哩,胖了就多富態的!花生小聲說:這都是些啥人呀,你到底是瘦了還是胖了!陸菊人說:你讓他們咋說呀?!經過老皂角樹下,樹上的幹皂莢往下掉了五個,她們沒有撿,陸菊人說:我磕磕頭。趴下磕了三個頭。花生說:咱到茶行去,賬房和夥計已張燈結彩在等著你的。陸菊人說:我已經不是茶總領了。花生說:宗秀還是讓你做總領的。陸菊人說:算了,你跟我去看看剩剩吧。
井宗秀卻說還要陸菊人繼續做茶總領,但杜魯成、周一山都不同意,他們認為讓陸菊人還當茶總領,怕再出別的事故來,因為麻縣長不知道茶行是預備旅的,而陸菊人說沒收了茶行歸預備旅所有,那是瞞天過海,如果陸菊人一出來還是了茶總領,這樣總是不好。井宗秀就宣布賬房當茶總領。賬房也明白他這個茶總領是什麼意思,以前該怎樣現在還怎樣,沒人時他就依然叫陸菊人是茶總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