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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縣分店的事處理後,周一山主張攻打一下紅十五軍團以此來消除對預備旅的懷疑,杜魯成卻堅決反對。杜魯成說:做生意是不能逮住碗吃飽了還不丟手,要腦子活泛,啥賺錢幹啥,可預備旅不是做生意,點子多了,不一定都能點到向上。阮天保攻鎮為啥咱贏了,憑的是有城牆呀,離開了渦鎮,咱是人多還是槍好?打銀花鎮損失那麼慘重,還不汲取些教訓?周一山說:你能保證人家還在信任咱們嗎?失去了信任,以後預備旅的日子能好過嗎?杜魯成說:過不好總還是日子在過吧,以卵擊石那還有日子過嗎?咱現在是挑著雞蛋筐子上集,不是要擠人而是防著被人擠哩!周一山說:你不懂!杜魯成說:你懂?!兩人又爭吵不休,就說:宗秀你斷斷,看誰說的有道理?井宗秀說:你倆再說。杜魯成說:再說就打起來啦!周一山說:打啥哩,詞窮理虧了才動手哩!杜魯成說:你那腦子就是渦潭,轉得快,別轉來轉去把自己也卷了進去!周一山說:渦潭不轉就死水啊!杜魯成說:是不是又該說你聽到什麼鳥語獸言呀?周一山說:我遺憾聽不懂強驢的話!杜魯成說:你罵我?!周一山說:我沒罵!杜魯成抬起屁股走了。杜魯成一走,周一山也走了。井宗秀沒有動,還坐在那裏,一邊抽煙,一邊在嘴唇上、下巴上摸著拔胡子。他思謀著,這麼多年了,紅軍四處攻城拔寨,卻沒有進犯過渦鎮,應該說這與井宗丞在紅軍裏有很大關係吧,如果去打紅軍,是能消除秦嶺專署和六軍對預備旅的懷疑,可憑預備旅眼下的實力,那怎麼去打呢,何況紅軍現在哪兒還不清楚。他說:那這樣辦好不好?沒有回應,抬起頭來,才發現杜魯成和周一山不在了。隔窗望去,周一山是蹴在銀杏樹下不停地唾唾沫,而杜魯成卻從夥房裏拿了五個蒸饃在那裏吃,兩個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周一山說:別噎住了。他又把一個饃塞到了嘴裏。井宗秀就出了門,往院外走去。
井宗秀在茶行找到了孫舉來,詳細詢問了紅軍幾次在三合縣分店借款的經過,問:你認識不認識那些人?孫舉來說:人家來都是找崔掌櫃的。井宗秀說:我問你認識不認識?孫舉來說:他們來無蹤去無影。井宗秀說:是神呀?既然數次來,又打砸了別的四個店,肯定在城裏還有聯絡點。孫舉來說:崔掌櫃可能知道。井宗秀說:我問的是你!孫舉來說:好像補鞋匠也認識,補鞋匠在城東橋頭有個小鋪子。井宗秀說:這就對了麼,你哼哼唧唧的!孫舉來說:我對預備旅對茶行是一片忠心。井宗秀說:好呀!你再去一回三合縣,找到那個鞋匠,讓他給那些人講,能不能來攻打渦鎮。孫舉來說:攻打渦鎮?這才真是通敵啊?!井宗秀說:讓他們來,雙方做做樣子。孫舉來說:那這為啥?井宗秀說:別的不是你的事。便給了十個大洋,說:這事對誰都不能說,說了你就沒命了。現在就去,如果半路裏逃跑,你家裏的人也就沒命了。我等你回來,回來隻準找我。
孫舉來不敢回家,當下出了北城門,心想這十個大洋不能都帶在身上,就掏出了兩個,將另外八個埋到那土坎梁後的路邊蘆草裏,剛刨出個土坑埋下,還要尋一個石頭壓在上邊做記號,鞏百林和賴筐子從虎山灣回來,孫舉來立即解了褲子蹲在那坑堆上。鞏百林問:孫舉來你幹啥哩?孫舉來說:屙哩。真的就努出一堆糞來。鞏百林罵了一句,和賴筐子走了。
鞏百林是從虎山崖回來的,因為輪流進鎮休息的時候,他連續抓了兩個特務,井宗秀讓陸林換防了他,他就依然帶了賴筐子。賴筐子的爹原先在鎮上擺過卦攤,給人看相算八字,爹死後,賴筐子參加了預備旅,就在鞏百林手下,也是其爹的秉性,見人就癡著眼看人家的五官、身形和走勢。鞏百林曾推薦著去給井宗秀當警衛,賴筐子不去,鞏百林說:你這個瓷?,跟著我有啥出息。賴筐子說:井旅長顴骨高,腮幫子那麼瘦,顴骨高腮幫子瘦的人是把別人的肉要貼到自己臉上的。你這圓胖臉好,我就跟著你!鞏百林說:圓胖臉咋個好?賴筐子說:這話不能說,反正前途無量。鞏百林知道賴筐子的意思,嘴裏說這話你不敢再胡說了,心裏卻從此有了想法,也就沒再推薦賴筐子去給井宗秀做警衛,留在自己身邊,出門幹啥都在一塊兒。兩人都是本鎮的,鎮上的大大小小人差不多認識,有一天從虎頭崖進鎮輪休,就碰著一個人背了一簍掃炕笤帚在槐樹巷裏,賴筐子說:這人頭小眼光像點了漆,走路急碎步,一輩子發不起來。鞏百林就把那人叫住,問:你是哪裏人呢?那人說:西背街三道巷的。鞏百林說:你胡說,鎮上的鬼我都認得,你是鎮上人?那人說:我是來賣掃炕笤帚的,住在三道巷我姑家。鞏百林說:你姑父是誰?那人支吾著,鞏百林一把抓住,奪了背簍翻看。簍裏裝了幾十個掃炕笤帚,下邊卻有一把短槍,當下拉到城隍院審問,才交代是方塌縣保安隊的,來刺探情報的。井宗秀下了處死令,鞏百林賴筐子就把那人用繩勒死。勒死了一個特務,鞏百林賴筐子在鎮上行走的時候,就格外留神那些陌生人,十幾天後竟又捉住了一個來鎮上耍猴的,也是逛山派來的特務。接連捉住了兩個特務,鎮上人都覺得驚訝,鞏百林也得意自己還能有這嗅覺,而井宗秀就緊張了,一方麵加強北城門口的崗哨,任何陌生人出入檢查格外仔細,一方麵把鞏百林賴筐子從虎山崖調回來成立了一個秘密小組,專門甄別、跟蹤、調查、緝拿可能混進來的敵特人員和企圖叛變出逃的可疑分子。
但鞏百林、賴筐子並沒有留意到孫舉來的慌慌張張,孫舉來拉了糞後,兩天到了三合縣城,是找到了城東橋頭的補鞋匠,把要捎的話捎到了,還隨便打問了崔掌櫃自殺後埋在哪裏?補鞋匠說:屍體投到城外的縣河裏,怕早被魚鱉水怪的吃了。孫舉來趕到縣河邊,河水汪汪,他抓了一把沙裝在懷裏,哭了一場。又是兩天回到了渦鎮,因為正好是半下午,預備旅在北門外沙灘上操練,人很多,他沒有去挖那八個大洋,而井宗秀也在,看到了他,假裝到蘆草邊尿,悄聲說:晚上到南門口外渦潭邊等我。待到天黑,孫舉來在渦潭邊等,井宗秀來了,問:辦妥了?孫舉來說:妥妥的。井宗秀說:咋證明你辦妥了?孫舉來說:沒證明,但補鞋匠還給我說了崔掌櫃屍體被投到河裏喂魚了,我在河邊哭了一場,抓了把沙,要給崔掌櫃的兒女做個念想。他從口袋掏出沙給井宗秀看。井宗秀說:好,我信了你。你對崔掌櫃還那麼有情義呀?孫舉來說:他周濟過我,我還沒報答哩他就死了。井宗秀說:哦,那你得報答。猛地一推,孫舉來跌進了潭裏,平靜的潭麵立即旋動起來,孫舉來還冒了冒頭,舉著手,井宗秀從懷裏掏出一遝陰票子也扔下去,水圈子越來越多,旋轉得越來越急,什麼都不見了,潭麵慢慢又恢複了平靜,月光像銀子一樣在上麵閃著。
幾乎一個月裏,渦鎮上別的事情都沒有,隻是一天深夜安記鹵肉店關了門,突然門被敲響,安掌櫃還以為是井宗秀夜巡在他家門環上掛鞭子,開了門卻是孫舉來。孫舉來拿了一大遝錢票子要買三斤鹵肉,安掌櫃還說:半夜裏還吃這麼多肉!收了錢票,把肉切了。第二天早晨安掌櫃要拿了那些錢票去糧莊買米,卻發現都是些陰票子,罵孫舉來拿陰票子騙他,去了孫家論理,孫家人說孫舉來好些日子都沒見了,有人就嚷嚷孫舉來死了,安掌櫃遇見的是鬼。
孫舉來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變成鬼,鞏百林和賴筐子也在追究,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估摸是不是出遠門了,就不了了之。兩人倒是幾次從街上過,看到杜魯成在小酒館裏獨自喝酒,鞏百林說:杜魯成比我臉還圓,圓得沒下巴了,他也是能成事的?賴筐子說:咱還是和他近乎些好。就進去陪著喝酒。喝過了一次,後來又邀杜魯成喝了一次,喝高了,兩人勾肩搭背,還稱兄道弟起來。
分了手,鞏百林和賴筐子趔趔趄趄往城隍院去,130廟前的牌樓下站著個乞丐,拿了一隻碗和一個髒兮兮的布袋子。賴筐子說:他不是要飯的。鞏百林說:咋不是要飯的?賴筐子說:五官沒長開,腦袋像個土豆的才是貧苦人,他光眉豁眼的。鞏百林上前抓住,喝問:你是幹啥的?乞丐竟說:你是幹啥的?鞏百林說:睜眼看看這身衣服,老子是預備旅的!乞丐說:我就要見預備旅的井旅長!鞏百林壓住就打,罵道:井旅長是你見的?!你是什麼人?打得那人鼻青臉腫,交代了自己是紅十五軍團的,但除了說要見井旅長,別的再不肯說。鞏百林就拖著乞丐到了旅部。
井宗秀正在後屋裏和幾個婦女打麻將,花生進來附耳說:鞏百林他們又抓了個特務,就在大門口。井宗秀說:咋又抓了個特務,讓他鞏百林抓特務哩,他倒越抓越有了?讓進來吧。鞏百林和賴筐子扭著那乞丐進來,井宗秀還在打麻將,問:哪兒來的特務?那乞丐說:紅十五軍團的。井宗秀心裏咯噔了一下,忽然想起其兄,卻不便打問任何情況,說:政府軍到處在追剿你們,你倒敢來刺探軍情,是要攻打渦鎮不是?乞丐說:我隻是送信的。井宗秀說:誰的信,信呢?乞丐便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黑饃,掰開了裏麵竟有疊著的紙條兒。井宗秀看了,上邊寫著:正要往秦嶺東南去,就走虎山灣,井水不犯河水,兩相平安。看畢,將紙條揣在懷裏,讓鞏百林賴筐子送人出十八碌碡橋。
鞏百林和賴筐子送那乞丐出了北門口往虎山灣走,乞丐提出讓賴筐子脫了鞋給他,他的鞋底磨破了。賴筐子說:咦,井旅長讓送你出十八碌碡橋,你又要我的鞋,你到底是什麼人?鞏百林也說:你狗東西太狡猾,把信能藏在黑饃裏,說,信上寫的啥話?乞丐說:你打我已犯了錯誤,不該你知道你要知道,還想再犯錯誤嗎?鞏百林就火了,說:我就再犯錯誤咋的?!將乞丐壓在地上,抽了褲帶,就纏在脖子上勒,一時勒不緊,乞丐掙紮著起身,賴筐子就過來,兩人各拉褲帶一頭,使勁地勒。勒死乞丐,在沙灘上刨出坑埋了,兩人吸過一鍋子旱煙才回的鎮。
井宗秀看著紙條,雖然上麵沒有署名,已估摸這是井宗丞寫的,就想這麼多年了,他和井宗丞大路朝天,各走了一邊,沒有謀麵過,也沒有聯係過,他是竭力避免和淡忘這個兄長,好像他們不是親兄弟,好像渦鎮從來就沒有井宗丞,好像井宗丞在這個世上壓根兒就沒有活過。可每當去了紙坊溝父親的墳上,去見到了老娘,或者清早起來腦子裏閃出第一個念頭,卻總是井宗丞的影子,他才知道井家的藤蔓上結著他這個瓜,還結著另一個瓜,他們是兄弟,猶如門的左扇和右扇,猶如鍁的鍁頭和鍁把,是冬天的樹枝,即便是被折斷了,那也連著皮啊!但井宗秀細細琢磨紙條上的話時,他又是幾多疑惑。紅十五軍團一直都在秦嶺西北一帶活動,怎麼就要往秦嶺東南去呢?“正要往秦嶺東南去”,“正”是什麼意思?“就走虎山灣”,為什麼是“就走”?“井水不犯河水”了,為什麼還要加一句“兩相平安”?便證實了這是在回應孫舉來送去信的內容。井宗秀就把這事說給了杜魯成和周一山,杜魯成一聽就緊張了,說:我最擔心的事到底發生了。周一山看著紙條卻嘿嘿地笑。杜魯成說:你一直要去攻打人家,現在人家找上門,合你心意了?周一山說:是合我的心意。杜魯成說:周一山你要清楚,帶兵打仗這不是麻將桌上賭博,輸贏一兩個大洋無所謂,這來的不是一個縣保安隊,不是一個阮天保,你以為能打過紅十五軍團嗎?周一山說:你考慮得都對,雙方力量懸殊太大,可咱們需要他們來消除懷疑,他們也需要咱們能借道去東南,紙條上不是寫著井水不犯河水,兩相平安嗎,你知道井水不犯河水是啥意思嗎?杜魯成說:我是三歲娃娃?周一山說:這意思誰都懂,可這個井字我認為其中有兄弟情誼。杜魯成說:這不是將懷疑坐實了嗎?周一山說:後邊不是又寫了“兩相平安”嗎?杜魯成說:你是個鬼,看誰也都是鬼。井宗秀看他倆說不攏了又搗嘴,就說:我是這麼想的,咱先派人外出打探方圓六十裏之內有沒有紅十五軍團活動的消息,如果沒有,那就罷了。如果有,這就是紅十五軍團真的要通過虎山灣,那預備旅就必須攔截,這是預備旅的職責。而紅十五軍團能先送信過來,這不是姓井的事,是他們還忌憚著這個預備旅,說明他們真的不是要吞食渦鎮,僅僅是借道。既然是借道,咱們就讓他們通過,咱首先要以預備旅和渦鎮的利益為上,他們有誠意,咱們也識時務,到時心知肚明了,槍聲喊聲越激烈越好,子彈卻往空中打。杜魯成、周一山都同意了這種想法,當下就決定派陳來祥去黑河岸,鞏百林去白河岸,打探紅十五軍團的消息。
三天後,陳來祥和鞏百林回來,都彙報並沒有見到也沒聽到有紅十五軍團的任何蹤影。井宗秀這時候倒覺得那信是不是假的,問鞏百林把那送信人送去了哪裏,鞏百林說:你咋問這事?井宗秀說:那是不是壞人?鞏百林說:我就看他不順眼,把他辦了。井宗秀就再沒說什麼。
但是,茶作坊的方瑞義要去老縣城進一批麻袋,返回時帶了三個驢馱走到五鳳梁,站在梁上看見梁下的王村起了煙火,許多人都往梁上跑,問咋回事,說是紅軍在村裏燒了八戶財東家的屋院,還將兩個財東拉到村裏的集市上當眾鎮壓了。方瑞義也沒問紅軍為啥要燒房殺人,趕回來就把這事說給了陸菊人,陸菊人又報告給井宗秀,井宗秀說:看來信是真的。立即部署杜魯成陳來祥帶一半兵力上了虎山崖,和陸林他們進入工事,嚴陣以待,讓周一山夜線子鞏百林帶另一半兵力守護在城牆上。鞏百林還說:明明沒有蹤跡麼,卻突然就出現在五鳳梁,狗日的是天兵天將啦?!
到了第二天後半夜,黑河岸窯峪方向突然有了槍聲,井宗秀即刻上了城牆,周一山卻讓人拿了許多鞭炮,井宗秀說:拿這鞭炮幹啥?周一山說:空放槍太浪費子彈麼。井宗秀說:也別太自信,如果發現有攻城的,不管是什麼人,不管人多人少,帶的是什麼精良武器,一定要守住鎮,就是人全戰死了,屍體也要堵住城門。然後他就騎馬出了北門洞,直奔虎山而去。到了虎山下,放了馬,馬又跑回鎮,他上了虎山崖,天已麻麻亮。當黑乎乎一片蝙蝠都吸在了崖壁上,一隊人影出現。這些人影似乎分成三部分,前邊是六七十人,隔開一段距離,中間是六七十人,再隔開一段距離,後邊又是六七十人。過了碌碡橋,前邊的六七十人又分成三行,一邊跑過來,一邊打槍。杜魯成也命令打槍,槍口都抬高了往空中打。槍聲一時很亂,崖壁上的蝙蝠又起飛了,但它們不知了該往哪裏飛,白天裏眼睛看不見,就在崖前亂成了黑雲。河灘裏先頭的六七十人已跑過了那一片耕地,後邊的兩部分人就攆上來,槍聲比先前更激烈。子彈是都朝著虎山崖打的,但全打在崖壁上,石片子亂濺,火星子亂濺,有一顆石子蹦起來傷著了一個班長,班長罵道:我×你娘的!舉槍往崖下打,河灘上便有人倒下了,立即第一部分的人都趴在了地上往崖上打槍,第二部分沿著河邊往過跑,跑過那兩岔路口了,再趴下來打槍,第三部分的人就快速地攆過來,槍聲如同了爆豆,崖上有人就中彈了。杜魯成問井宗秀:這咋辦?井宗秀說:槍抬高打,再看看情況。杜魯成就喊:槍抬高打!班長說:我往高處打哩,人家朝我頭上打哩!杜魯成說:打了你頭你也要抬高打!果然,崖頭上沒再朝下打,下邊的也把槍往河麵上打。三部分人合成了一部分,塵土騰起著往過跑。井宗秀一直觀察著,對杜魯成說:紅十五軍團雖然是帽子大身子小,但也不至於就這二百多人吧?杜魯成說:是不是一支先遣隊?井宗秀說:你注意著他們有沒有要往鎮上去,如果往鎮上去,就立即實打。杜魯成說:好像沒有去鎮上的意思,真隻是經過。井宗秀說:那就槍聲再激烈些!又是一陣疾風暴雨般的槍響,河灘裏的人已經全部過了兩岔路口,轉向白河渡口方向,那裏一片水蒲草,騰浮著紅色的花粉,如火如霜,人就隱隱約約不見了。而鎮北城牆上卻也起了響聲,並有了煙霧,杜魯成嚇了一跳,說:鎮上咋這陣了槍聲那麼稠的?井宗秀說:咱打哩讓他們也打些麼。杜魯成說:咋有了煙霧?!井宗秀說:他們放的是鞭炮。
渦鎮裏的人原以為這是一場惡仗,所有人都上了四麵城牆,準備了石頭、磚瓦和木棒,也抬了幾十個門扇要做擔架的,卻這麼短的時間裏輕輕鬆鬆地結束了。他們覺得像做夢似的,還坐在城牆上發怔,而虎山崖上的隊伍開始撤下來,總共陣亡一人,傷了三人。在河灘裏,陳來祥帶人打掃戰場,紅軍也是死了一個人,沒有扔掉的槍支彈藥,也沒有遺落的帽子和鞋。他們就在龍王廟旁挖了一個坑,把兩具屍體一塊兒埋了。
留下一個班後,其餘人撤離了虎山崖,井宗秀和杜魯成卻還在山上。兩人從青岡林子走到崖邊,在一塊平麵的白石頭上坐下了,相視一笑。井宗秀說:回去讓麻縣長給專署和六軍寫個呈件,預備旅攔截了一支去秦嶺東南方向的紅十五軍團的部隊,雖未攔截住,但戰鬥非常慘烈,敵我雙方均傷亡嚴重。杜魯成說:或許這次能給咱撥些軍餉吧。突然,林子裏嘎嘎地響了兩下。杜魯成回頭看時,並沒有什麼人,井宗秀說:是毛栗子爆哩。又是一聲嘎,就有一枚栗子飛來,在他們腳下蹦躂。杜魯成說:栗子?這山上還有栗子?他撿起來,栗子太小,他又扔了。井宗秀說:你沒注意呀,這些青岡林裏就隻有三棵毛栗樹。杜魯成說:毛栗子成熟了像是打槍哩。井宗秀說:你不是這裏人,這種樹不易活,果實成熟了就炸開四處散落,希望將來能多長些樹麼。杜魯成說:還有這種傳播種子的?哎,剛才你看清了那支隊伍裏有井宗丞嗎?井宗秀說:看不清。杜魯成說:或許他不在,或許就在裏邊,他如果在,這是離開後第一次回來吧,卻沒有進鎮子。井宗秀沒有回應,抬著頭看著空中。杜魯成見井宗秀沒說話,他就不再說了,也朝空中看。空中已沒有了一絲硝煙,有著一隻鷹,鷹好像在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