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她就覺得父親的強烈反對有些異樣,懷疑其中有什麼別的她不知道的隱情。千想萬想,沒想到原來竟會是這樣!
心中的情緒一言難盡,孟憲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孟家客廳裏,屬於兩個男人的對峙仍在繼續。幾乎是同時,周幼棠看到孟新凱怒火滔天的反應,心裏頭也明白了。果然讓他猜對了,孟新凱在意的是這個。不是他周幼棠,也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他自己離開部隊這件事。
去年初周幼棠就知道了孟新凱要轉業,說來也是微妙,這還是周繼坤親自打電話告訴他的。當時周副司令員的意思是,這是後勤部裏自己做的決定,是整套程序走下來後得出的一個結果—讓孟新凱轉業。周幼棠明白他這位大哥的潛台詞,這是怕他多想,以為他拿孟新凱做筏子,打擊報複。接到這個電話後,周幼棠不得不感慨,他這個大哥還是不夠了解他。但好在,他是知道周繼坤的,知道他在那個位置,沒必要耍這個手段來為難一個普通人。所以,他絲毫沒有質疑他的意思。周繼坤聽到這話既欣慰又慚愧,兄弟倆人很快達成了互相理解的共識。不過他們畢竟不是當事人,真正身處其中的孟新凱怎麼想的,他們誰也無法左右。
在周幼棠看來,孟新凱在部隊待了這麼多年,應該能看的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但若他執意要因為這件事而對周繼坤乃至整個周家介懷,誰又能說什麼?周繼坤不可能親自來跟他解釋此事跟自己毫無關係,因為在外人看來,孟憲這個小姑娘給他們一家添了那麼大的“麻煩”,他有的是理由在這件事上做點手腳。而孟新凱也不是個初入社會的毛頭小子了,放誰在他那個處境,在發生了那麼多事之後,都不會輕易相信這個結果是個巧合。心結就此埋下了,可無憑無據的也不能拿出來說,所以在周幼棠說出那句話之後,孟新凱才會發那麼大火。
周幼棠肯坦蕩蕩地當著他的麵兒說出這句話,實際上就間接證明了這事兒跟周繼坤沒有關係。一直以來內心的隱秘被戳破,不敢正視的東西被挑明,孟新凱承受不住,才會大發雷霆。從此他轉業這事兒上就找不到任何替罪羊了,導致這一結果的隻能是他自己。甚至他可能想的更悲觀,認為這一切都是他逼著女兒去當兵的報應。這個錯誤決定,傷害了他們一家。在外人看來,這個因果邏輯很可笑。然而對於一個鑽入牛角尖的人,他偏偏就認死了這點,難以自拔。
發完火的孟新凱像是一下衰老了許多,仿佛一根火柴迅速燃燒,最後隻剩下一堆灰燼,輕輕觸碰一下就會崩塌。回過神來,他覺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在這裏待下去了,便立刻拔腳回了房間,關住了房門。
周幼棠沒料到他就這麼走了,怔了一下,起身就要跟過去。而就在此時,房門響了,孟憲和田茯苓回來了。看見隻有他一個人站在那裏,孟憲小聲問:“我爸呢?“
周幼棠示意臥室,苦笑了下,說:“說錯了話,惹伯父生氣了。”他知道這話說出來定然會引起山呼海嘯,但這心結也是必須得解開的。所以,他不後悔。
田茯苓什麼話也沒說,搖搖頭去了廚房。孟憲目送著母親離開,回過頭對周幼棠說:“今天也晚了,你先回去吧。”
周幼棠有些猶豫,覺得目前的狀況他不太適合離開。孟憲見狀又說:“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別操心了,後麵交給我。”
周幼棠聽她這麼說,有些意外地一挑眉頭:“你打算怎麼辦?”
“你別管,反正我有辦法。”說著,竟笑了下,露出一雙小酒窩來。
周幼棠見她這樣,心想她可能是真的有了什麼好主意,隻是一時不方便告訴他。心頭有些躁動,但終究是沒有再問,他說:“也好,那我先回去,有事一定要記得跟我說。”
孟憲點點頭,送周幼棠離開。回頭注視著臥室的房門,她深吸一口氣,做了一個決定。
這一夜,孟新凱就沒怎麼合眼。腦子裏盡是一些雜七雜八的畫麵,仿佛是在做夢,又仿佛是以前生活的剪影,一時叫人恍惚。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頭疼地簡直快要炸裂。
歇了好一會兒才熬過這種難受,孟新凱起身去了客廳。一打開房門,就看見孟憲端著兩碗飯,從廚房裏出來。看見女兒,孟新凱下意識有些想躲開。不想孟憲直接叫他:“爸,起床了?洗漱一下快來吃飯吧。”
孟新凱:“……”
這還是這幾天來女兒跟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孟新凱心情一時有些複雜。嘴頭沒跟上來,等孟憲放下東西又折身回了廚房,他才撓撓頭,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迅速地洗漱完坐到餐桌旁,隻見桌子上擺了一盤炸的金黃的油條。他用筷子一指,下意識就要問,孟憲搶先回答了他:“是從齊叔叔那裏買的,他今天又出攤了。”
孟新凱:“……哦。”
除了這句再也無話,一家人安靜地吃完這頓早飯。之後孟新凱起身去上班,穿好衣服就要走,忽然聽見孟憲喊他。
“爸,我跟你一起去吧。”
孟新凱略有些詫異地回過頭:“我是去上班……”
“我要去見個朋友,正好順路。”孟憲笑著說。
什麼朋友要這麼一大清早見?孟新凱已經聽出來這是個借口了,然而看著主動跟自己緩和關係的女兒,他一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來,反倒是跟著笑了笑,說:“行,外麵冷,你再添件衣服。”
孟憲穿好衣服,就跟孟新凱一塊兒下了樓。
因為上班的地方近,孟新凱一般都是走路去。左不過十幾分鍾的路程,全當是鍛煉身體了。父女倆人並肩行走在早晨出門上班的人潮中,不緊不慢的步伐,顯得有幾分另類。走著走著,孟憲忽然笑了,孟新凱看過去,問她:“傻樂什麼呢?”
孟憲指指街邊的一個小攤:“你看。”
孟新凱順著看過去,挺平凡無奇一個小攤,倒是賣的東西仿佛有些名堂,是一種鮮紅的果子,取名叫神女果。
“爸,你記不記得,之前跟你和我媽說過,我們團營區後麵有座山,就叫神女山。”
孟新凱想一想便記起來了,也跟著笑了:“難不成這果子是你們那座山上結下來的?”
“我瞧著像,我們那座山一到夏天滿山都是紅果,但一點兒也不好吃,特別酸。所以我一看他這個就樂了,估計味道應該差不多。”
孟新凱又笑了笑,笑完之後神情有些凝重:“豐齊那地界,沒什麼好吃的水果吧?”
“有,產蘋果和草莓。去年冬天我們下去拉練,經過一個大的草莓園,老鄉還特意摘了好多讓我們嚐,說不收錢。味道特別甜。還有蘋果,多的實在賣不出去,團裏就掏腰包買回來,每天晚上吃飯發一個,也特別水靈。補充維生素就靠它了。特別好,真的。”
孟新凱聽出了女兒的話外音,不說話了,隻是沉默地笑笑。
孟憲看著他,輕輕挽上他的胳膊,說:“爸,你對部隊有感情,我也有。那三年,是我最難忘的時光。”
孟新凱一震,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孟憲依舊是看著前方,說:“最開始我確實很不願意去,但慢慢的,我也能從這種生活中得到快樂。交到一個好朋友的時候,練了一支好看的舞被教員表揚的時候,下去演出受大家喜歡的時候,這些時候,我都感到高興。再後來去了遼城——”頓了下,她說,“爸,您可能不信,去遼城,是我做過的最不後悔的決定。在那兒我認識了很多單純善良的戰友,收獲了很多美好回憶。也是在那兒,我認清了這輩子唯一一份真愛。”
孟新凱聽著她說這些,心裏的反應不亞於翻江倒海。好一會兒,他才聲音幹澀地開口:“但也是在這三年,你受到最多傷害。”
“我知道。”孟憲輕輕說,“但因為有那麼一個人,我可以忍受和原諒這所有的一切。”
孟新凱的心因為這句話再度受到震顫,他側頭看向女兒,女兒也看著他,眼圈微紅。輕輕地歎一口氣,他的聲音也啞了:“囡囡,爸爸心裏過不去……”
聽到這句話,孟憲心裏也難受極了。她想,果然是因為她。
她想父親可能早就後悔讓她參軍入伍這個決定了,如果先前還可以騙騙自己,那麼轉業這件事就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被迫離開最愛的地方,這讓他認定自己是受到了懲罰,而也因為這個懲罰,更加證明了讓她當兵這個決定的錯誤性。再一想起之前她受過的所有委屈,他就變得無法原諒自己。
孟憲早就察覺父親這段時間的精神狀態不好,也猜測過可能是剛轉業到地方的不適,但從沒想過,他會有這麼重的心理負擔,而且還是因為她。在他看來,是他的錯誤決定導致了這一切。可是於孟憲而言,三年,三年的點點滴滴,哪怕沒有遇上周幼棠,這三年就沒有一絲值得她留戀的地方嗎?答案顯而易見:並不是。
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或者感情本來就說不清,她也不想因為曾經遭受過的傷害而徹底否定這個帶給她很多快樂的地方。假以時日,這些都會變成記憶,永久封存。到那時,她或許更加不會介意了。所以,如果說連她都能釋懷,父親為什麼又要背負這些呢?
孟新凱沒想到女兒會是這樣想的,一時間頂受不住這樣的衝擊,有些想流淚。他站住,背對著孟憲,捂住了自己的臉。
孟憲看到父親這樣,有些被嚇到,站在一旁,不敢輕易開口了。而孟新凱緩過這陣情感衝擊後,回過頭紅著眼卻故作惡狠狠地對孟憲說:“你不要以為這樣我就能接受小周!”
孟憲有些失笑。笑過之後,她輕聲說:“那不是最重要的。我隻想您先放過自己。”
孟新凱:“……”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好了。深吸一口氣,孟新凱抹抹潮濕的眼角,邁步繼續往前走。
接下來,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孟憲將父親送到單位大門口,就要離開的時候,被他叫住了。
看樣子他是想說些什麼的,孟憲搶在他前頭說:“爸,晚上等你回來吃飯。”說完這話,她笑一笑,揮揮手離開了。
孟新凱看著女兒的身影,好一會兒,才佝僂著腰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