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案:瞎畫(3 / 3)

江先生道畫常人,一天時間也就夠了,但畫太後,自然不能急於求成。草民要六日時間,前兩日是用來觀察太後日常起居,言語動作,生活情態,中間兩日作畫設色,最後兩日用來刻畫、醒線和修改。而且前兩日時間,請太後準許草民時時跟在太後身邊,以便草民用心觀察。

太後點頭說好,哀家依你就是。

江先生伏地謝恩,起身後並不退出宮去,而是垂手立在太後身側。太後嫌他放肆,柳眉一皺,待要發作,忽然想起剛才已準許他時時跟在身側,不好發作,隻好把一腔怒氣發到剛才給她斟茶的宮女身上,擰著眉頭道,這百花茶怎地泡得這麼苦,拖下去掌嘴!

在接下去的兩天時間裏,江先生果然像個貼身太監似的,一直跟在太後老祖宗身邊,默默地觀察著她的一言一行。

太後身邊倏然多了一條“尾巴”,總感覺自己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一雙犀利的眼睛在窺視著,心裏雖然惱火,但因有言在先,不好責怪江先生,隻把一肚子的無名怒火發泄到服侍她的宮女、太監和前來奏事的臣工身上,動不動就施以板刑杖刑,甚至問罪殺頭。

六天後,江先生終於將一幅烘染數十層的工筆肖像畫捧到了太後跟前。

隻見畫上之人麵敷薄粉,唇染朱紅,麵容姣好,風韻猶存;頭發烏黑光亮,十指柔嫩修美;頭戴鈿子,身穿寬袖大裾團壽紋氅衣,外套如意雲頭領,對襟排穗下擺坎肩,前掛念珠,手戴金護指,顯得雍容而華貴。整幅作品用筆精工,設色鮮妍,線條柔中見骨,形像逼真傳神,有如鏡中取影,惟妙惟肖。

太後正瞧得高興,卻忽然發現畫像上的人,雙眼閉合,毫無光澤,竟然是個瞎子。太後當即變了臉色,衣袖一揮,將那畫拂到地上,柳眉倒豎,杏眼圓瞪,瞧著江先生道大膽奴才,你怎麼將哀家畫成了一個瞎子?

江先生彎腰撿起地上的畫,再次捧到太後麵前,道請太後瞧仔細,草民畫的,是太後七十歲時的肖像。

太後不看畫,卻盯著他道你的意思是說,哀家到七十歲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個瞎子?

江先生說是。

太後氣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大叫道來人,快將這不知死活的瘋子推出去斬了。

江先生瞧著自己親筆畫的那一幅畫,忽然仰首向天,哈哈大笑起來。太後眉頭一擰,問道你死到臨頭,又有什麼好笑?

江先生道我笑太後太過急躁了些,如果十年之後,太後與我這畫像上的人物有所不同,到那時再下令殺我,也不為遲。

太後怒極而笑,道也好,為了叫你死得心服口服,哀家就讓你再活十年。來人,將這瘋子押到牢裏關起來,沒有哀家懿旨,誰也不許放他出來。

江先生又是一陣仰天大笑,笑聲未畢,早有兩名太監一擁而上,反扭住他的胳膊,將他推出門去。

三公主站在一邊,嚇得臉色發白,鬢角滲出冷汗,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太後壽誕將至,宮廷裏倏然熱鬧起來。

太後日日召見心腹大臣,漸漸忙碌起來,江先生的事,很快便忘到了腦後。

在那時候,皇太後的生日叫聖壽節,按照慣例,皇太後、皇帝要同到慈寧宮受賀。然而就在這一次聖壽節慶典上,太後老祖宗卻聯合一幫心腹大臣,突然發難,將年輕的皇帝囚禁起來,自己把持了朝政。篡奪了皇權之後的太後老祖宗,更加專橫跋扈,喜怒無常。

數年之後,太後忽然患上了眼疾,初始時症狀輕微,隻是發癢流淚,略有異感,漸漸發展到怕光腫痛,視力減退,難以忍受。叫太醫看了,說是沙眼,用冰片硼砂豬膽散治療數月,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日漸嚴重。到得六十九歲時,已是疼痛難忍,視野模糊,幾乎不能視物。請來十多位名醫瞧了,皆不得要領。太後一怒,這十多位名醫,殺頭的殺頭,坐監的坐監,舉朝之內,竟再也找不到敢進宮給老祖宗治療眼疾的醫生。

太後這才想起當年江南畫師江泉生的預言,忙派人將江先生從牢裏請出來。

近十年的牢獄之災,早將江先生折磨得瘦骨伶仃,不成人樣,惟有那雙洞明世事人情的眼睛,卻依然犀利如故。

江先生瞧過太後的眼疾後說,你這眼病,其實很簡單,中醫裏叫做“五風內障”,乃因氣機鬱結,肝火過旺所致。肝在誌為怒,怒則氣上,怒則氣逆,肝主疏泄,若是突然大怒,或經常發怒,就會因陽氣升發太過而傷肝。肝開竅於目,目之所以能視物,有賴於肝氣之疏泄和肝血的濡養。《靈樞·脈度》裏說肝氣通於目,肝和則目能辨五色,講的就是這個道理。若煩躁易怒,肝火過旺,肝陽上亢,則頭暈目眩,目赤腫痛,時久不治,則視力減退,終至失明。

太後聞言,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問可還有治?

江先生歎息一聲,搖頭道九年前我就已經提醒過你,可惜你肝火旺盛,蒙蔽了雙眼,未能醒悟。那些名醫給你瞧病,明知病因,卻懾於你的威嚴,不敢說是因你平日暴躁易怒火氣太大而引發的眼疾,隻能戰戰兢兢當成沙眼來治,以至病情遷延至今,雙目受損,神仙也治不好了。

太後如夢方醒,臉色慘白,冷汗涔涔而下,踉蹌後退一步,一屁股坐下去。呆了好久,才朝著身邊的兩名太監無力地揮揮手。

兩名太監會意過來,一左一右,上前架住江先生,拖出了寧壽宮,卻沒再將他送回大牢,而是直接押到了宣武門外的菜市口。

翌年冬,太後七十壽誕,果然雙眼皆盲,再也瞧不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