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田惠美子點頭說好,那我就等你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來取那件狼首披風。如果你敢耍什麼花樣,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絕不會再在這條大街上看見一間房子,一個活人。
素芬心中一寒,止不住激靈靈打個冷顫。
翌日一早,素芬帶了些幹糧,爬上石花山,循著野狼出沒的痕跡,一路尋去。
數日後,她神情疲憊地下了山。回到繡莊,立即關緊大門,將自己觀察到的狼的形象生動地畫下來,然後開始勾稿、上繃、染線、配線、刺繡……
一月時間,很快過去。
這天早上,古田惠美子依約來到繡莊,看見素芬坐在門邊,目光呆滯,形容憔悴,仿佛剛剛生過一場大病,心裏就有些著急,忙問我要的披風,你可繡好?
素芬一句話也不說,將她領進繡房。
繡房裏掛著一件新繡的披風。古田惠美子取下一看,隻見藏青色的披風上繡著一隻碩大的狼頭,金色的皮毛,血紅的大嘴,毛發如戟,目光犀利,針工細密,色彩豐富,將狼特有的野性與霸道、蒼勁與威嚴表現得淋漓盡致。
古田惠美子幾乎看得呆住,半晌才回過神來,說果然是刺繡中的絕品。不過在我看來,卻還少繡了一點東西。
素芬問,什麼東西?
古田惠美子狡黠一笑,說你忘了把我的名字繡上去。就自己取了針線,在披風裏麵一角繡上一行日本文字:古田惠美子繡。然後丟下一百塊大洋作為酬勞,拿了披風,揚長而去。
這件狼首披風,經古田惠美子之手贈與木村圭佑之後,一向酷愛中國文化的木村果然大為歡喜,每日裏披著這件披風,騎著高頭大馬,領著鬼子兵,在城中縱橫馳騁。勁風吹來,披風上下飄飛,獵獵作響,那金色狼頭,便仰天欲嘯,好像活過來一般,好不威風。
後來鄉人知道這件披風竟是出自素芬之手,就有人在背後啐她口水,罵她竟然給殺死自己丈夫的仇人繡披風,實足是個女漢奸。素芬聽了,也不辯解,隻是冷笑。
半月之後的一個晚上,木村又披著披風,騎著戰馬,領著一隊鬼子兵在繡林街頭劫掠財物,殘殺鄉民,突然從路邊跳出一名女自衛隊員,舉起手槍,朝木村開了一槍。木村極是狡猾,聽見槍聲,急忙滾下馬鞍,子彈貼著他的頭皮飛過。女自衛隊員一擊不中,轉身就逃。
木村氣得哇哇大叫,帶著幾十名鬼子兵追上去。女自衛隊員熟悉地形,在街巷裏東一彎西一拐,就來到城東石花山下。回身放了兩槍,便往山上逃去。木村見隻有一名女自衛隊員,根本沒放在眼裏,一麵放槍,一麵跟著追進山中。
他這一上去,便再也沒有下來。
是夜,繡林鄉民聽見石花山上群狼狂嗥,嚎叫震天,十分嚇人。
第二天一早,城中鬼子兵上山尋找木村,發現木村和他帶領的那隊日軍,已全部死在山中。屍體幾乎被撕碎,斷臂殘肢扔了一地,十分慘烈。後經搜索,發現有一名日軍被咬斷雙腿,滾下山溝,撿回一命。問起昨夜山中究竟發生何事,他卻已神智不清,隻能驚恐地說出一個相同的字,狼、狼……
木村一死,繡林鄉民額手稱慶。
但木村到底是怎麼死的呢?眾人卻不得而知。
後來坊間便有傳言,說素芬是“神筆馬良”,能將走獸繡活,木村便是被披風上那匹狼跳出來咬死的。也有人說,素芬在披風上繡的是一頭狼王,它能號令石花山上所有狼兵狼將來襲擊日軍……
木村離奇喪命,城中日軍人心惶惶。城外的抗日聯防大隊趁機反攻,激戰數日,終於將鬼子兵趕出繡林城。
5
故事講完,老蔡掏出打火機,重新點燃一支煙,抽了一口,又說,後來日軍嫌這件披風晦氣,就丟棄在山溝裏,正好被住在山下的一位鄉民撿到,保存下來,直到全國解放,才把它捐獻給政府。前段時間因為籌備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展覽,我們才從倉庫裏將它找出來,我又查閱了不少資料,才搞清楚它的來曆。
我說你覺得披風上麵的狼跳出來殺死木村,或者披風上的狼王召集群狼襲擊日軍,這樣的傳說可信嗎?
老蔡笑道我當然不信。可是據當年知情的鄉民回憶,木村確實是因為穿了這件狼首披風,而在石花山上招致狼群攻擊,而喪命的。但是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不得而知。所以在展覽上寫實物說明時,我也隻能含糊其辭地說木村是因為這件披風而喪命。
我皺眉想了一下,說這個故事的謎底,也許隻有故事中的那位刺繡高手鄺素芬才能解開。
老蔡說我早已打聽過,鄺素芬早在七十年代末就隨第二任丈夫去美國舊金山定居了,與繡林縣這邊,早就斷了聯係。而且按時間推算,她現在至少已九十高齡,是否健在,還是個未知數。
我點點頭,陷入了沉思。
故事到此,就結束了。而我這篇小說,也隻能寫到這裏,沒辦法再寫下去,成了我生平第一篇沒有完成的小說。
時間一晃,又過去好幾年。
這一年清明前夕,有一位名叫黎海的老華僑從美國回繡林城探親。這位老華僑自小喜歡文學,平時愛寫點短小說、散文、格律詩什麼的。回到家鄉後,他請繡林作家協會的幾個作家吃飯,因為我在作協掛了個副主席的虛名,所以也在被他邀請之列。一來二去,大家就熟絡了。
在準備返回美國的前一天,他到報社跟我話別,無意中在我開著的電腦裏看到了我這篇沒有寫完的小說,當時就愣住了。他說他母親的名字就叫鄺素芬,並且他母親正是於七十年代末再婚後同他父親一起攜全家赴美定居的。
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母親,很有可能就是我這篇小說的主人公鄺素芬。黎海又告訴我說,他母親今年已經九十二歲,但仍然耳不聾眼不花,興趣來了,還可以拿起繡針教說英語的孫輩們繡個小花小鳥什麼的。
我頓時興奮起來,忙問有什麼方法可以聯係到她老人家嗎?
黎海說他美國的家裏有電腦,可以隨時跟他母親視頻對話。
我們用編輯部的電腦接通他遠在美國家中的電腦視頻後,視頻對話框裏立即出現了一個滿頭銀發精神矍爍的小老太太形象,還沒說話,她老人家那開朗的笑聲,就通話筒傳了過來。我先問候了她老人家,然後把自己拍到的那件狼首披風的圖片發過去給她看,問她那件披風是不是她繡的?
她眯著眼睛看了,點頭說是的,正是她當年繡的。
我問她,傳說當年正是這件披風,引來狼群,襲擊了木村,是不是這樣?
她老人家又點點頭,說確實是這樣。
我再追問,這件披風,看起來並無特別,又怎麼能引來狼群攻擊日軍呢?難道真是披風上的狼王發出了無聲的號令?
老人家又爽朗地笑起來,說哪裏呀,我又不是神筆馬良,哪能繡什麼來什麼。其實呀,很簡單的,我跑到石花山上,潛伏了好幾天,把狼王的一窩狼仔給掏了。繡那件狼首披風用的真絲繡線,全都是用狼仔血浸染過的,上麵有狼仔的氣味。常人雖然聞不出,但我想石花山上的狼群,肯定是嗅得出來的……
聽老人說到這裏,我已明白過來。當年那個將木村引上石花山的勇敢的女自衛隊員,自然就是鄺素芬本人了。
後來,我打電話把這件事跟老蔡說了。
老蔡就笑了,說咱們繡林城這件曆史懸案,總算有了最終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