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旅店的老板姓杜名奇,是個性情豪爽,極喜交結之人,目睹了昨夜長衫漢子通宵為病人診治忙碌之事,心中對這陌生漢子甚是敬重,早飯時分,特地給他多加了兩碟小菜一壺溫酒,借機過來與他攀談。
通過交談得知,這長衫漢子姓江名暮雪,是個中醫郎中,擅長煉製各種膏劑,治療各種疾病,同時還精通針灸絕技。他老家在四川瀘州,前段時間家鄉鬧日寇,父母妻兒都遭了日本鬼子的毒手,他得幸逃脫大難,為避戰禍,隻得背井離鄉,四方飄泊。
杜老板明白他的身世之後,甚感同情,感慨地長歎了一聲,問:“江先生,你準備去往何方?”
江暮雪神情黯然,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裏,天下之大,四海為家,哪裏沒有日本鬼子,我就去往哪裏罷。”
杜老板心中一動,說:“江先生,既然如此,在下倒有個提議。”
江暮雪道:“哦,杜老板請講。”
杜老板道:“如今國難當頭,日寇橫行,湘鄂兩省俱遭兵災,繡林城並非軍事要地,估計日寇一時之間還不會過來騷擾,這裏倒也不失為一塊安身立命的世外桃源。先生醫術精湛,著手成春,何不就在繡林城開一爿診所,一來咱們繡林城的窮苦百姓也好有個看病的地方,二來您也有個安身之所,不必遭受流離顛沛之苦。”
“這……”江暮雪低頭略略一想,忽然站起身來,對著杜老板一揖到地,道,“多謝杜老板盛情,若能得到杜老板的幫助,使江某在這亂世之中有一處立足之地,江某真是感激不盡。”
杜老板是個爽快人,見他答應了,哈哈一笑,舉杯道:“好說好說,來,江兄,咱們幹了這一杯。”
江暮雪主意一定,在杜奇的幫助下,很快就在街尾租了一套帶天井的房子,外麵臨街的一間正好開店,裏麵一間住人。江先生又雇了一個機靈少年做夥計,三日之後,在街麵上挑出一麵幌子,江氏膏藥店就正式開門營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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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外地人開店,加之人們對江暮雪一帖膏藥幾支毫針能治百病多少有些心存疑慮,開業之初,隻有一些在回春堂付不起診金的窮苦病人前來,生意顯得有些清淡。江暮雪也不甚在意,閑暇時刻,或攻讀醫書,或煉製膏劑,或與杜奇品銘閑聊,卻也不是無事可做。
江先生雅好丹青,興趣來時,就在鋪子裏擺一張方桌,鋪一層宣紙,悠閑自得地畫上一陣。他畫山水,山岩石壁,直如斧劈刀斬,崚嶒峻峭,粗澀的石灰岩質,仿佛伸手可觸,雄奇峻拔、咄咄逼人,極具氣勢;畫人物,構圖飽滿,用筆用墨灑脫自如,表情豐富,栩栩如生。
江先生愛畫虎。虎乃百獸之王,好畫難精。江先生畫虎,喜用生宣紙,先用狼毫毛筆蘸淡墨把虎的輪廓和毛感勾出,用赭石渲染幾遍黃毛,再用淡墨色勾出斑紋毛,把畫紙濡濕,繼續渲染肌肉和各部位的深淺色調。虎毛顏色複雜,黑、白、黃毛都有,要畫好不容易,江先生鬆散用筆,反而流暢自如,雜色相間,相互呼應,被風一吹,竟有隨風而動的感覺。再筆走側鋒,或濃或淡,畫出背景,虎與背景融為一體,畫麵蒼老有勁,筆墨淋漓渾雄,隱然有大家風範。
一日午間,江暮雪捋衣挽袖,畫興正濃,一氣嗬成,妙筆揮就一幅《八虎圖》,擲筆之時,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喝彩:“好,好一幅《八虎圖》。”
江暮雪回過神來,轉頭看時,杜奇不知何時已進了屋子,正站在身後用心看他作畫,慌忙拱手相迎。杜奇指著桌上墨跡未幹的《八虎圖》連聲讚道:“好,好畫,母虎背上臥著一隻小虎,神態親昵,此乃靜景。遠處兩隻幼虎正在相互嘶咬玩耍,此為動態。多虎穿插疊壓,互為呼應。虎與景相融洽,處理得恰到好處。意在筆先,隨心所欲,無法而法,乃為至法。清黃鉞撰《二十四畫品》雲:六法之難,氣韻為最。意居筆先,妙在畫外。好畫,好畫。”
江暮雪見他指點圖畫,言之成據,絕非外行信口胡謅,頓起欽敬之心,忙道:“杜兄謬讚。原來杜兄也是此中高手,‘意居筆先,妙在畫外’這八個字,小弟愧不敢當。”
杜奇道:“實不相瞞,在下也算得上是書香之後,幼讀詩書,少習丹青,隻是遭逢亂世,家道中落,讀書無用,就著祖上留下的一點房產,做起了旅館營生,以求混個溫飽。”
江暮雪抱拳道:“原來如此,小弟倒是失敬了。”
杜奇一笑而道:“好畫難求,這幅《八虎圖》請打上印章,贈與在下如何?”
江暮雪道:“杜兄見笑了,小弟作畫純屬自娛,難入方家法眼,豈敢厚臉贈人?”言罷揮手將《八虎圖》投入桌旁正在烹茶的火爐之中,一幅妙畫頓時化為灰燼。
杜奇微微一怔,滿臉惋惜之情。
江暮雪熱情道:“來,請杜兄嚐嚐我從老家帶來的毛尖茶,那可是正宗的都勻毛尖。”
有道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隻要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善心,隻要有一身妙手回春的精湛醫技,江氏膏藥店的生意自然不會長久清淡下去。
轉眼三四個月時間過去了,冬去春回,膏藥店的生意漸漸好轉,前來看病問診的人多了起來,不光是貧苦人家,一些有錢的鄉紳富戶也都情願舍近求遠,繞過回春堂的大門,前來請江暮雪前去診病。
江暮雪治病救人,仍以自己精心煉製的膏劑為主,輔以針灸之法,偶有疑難之症,便開出方子,另行下藥。因他醫術高妙,收費合理,遇上無錢支付診金的窮苦患者也熱心接待,一視同仁,漸漸的,在偌大的繡林城裏,外地醫生江暮雪的名聲竟超過了本地大夫範其道,江氏膏藥店的生意也蓋過了回春堂。
這一切,讓曾經壟斷繡林城醫館生意數年之久的範其道心裏很不舒服,他甚至後悔自己當初怎麼就讓江暮雪這個外地人在繡林城把膏藥店給開起來了。
“這還不容易。”他那在警察局當局長的兒子範安平對他說,“爹,您看著,我要那個叫江什麼雪的家夥明天就卷起鋪蓋乖乖走人。”
第二天晌午,江暮雪讓夥計小周看店,自己在後麵院子裏煉製膏劑。
所謂膏劑,包括膏滋、藥膏、膏藥三種。膏滋亦稱煎膏,主要供內服,係將藥物用水煎煮,去滓後濃縮加蜂蜜或糖成稠厚半流體狀製品;藥膏亦稱油膏,多供外敷用,製作方法種類繁多,主要以植物油、蜂蠟或其他適宜的物質為基質,加入藥物,經加熱後,提取藥物有效成分,或不經加熱,將藥物研為細粉或極細粉摻均;膏藥在常溫下為半固體或固體,應用時加熱,使膏微熔,主要供外貼。膏藥種類很多,最常用的是黑膏藥,也稱鉛膏藥,由植物油炸取藥料成分後,與鉛丹化合而成。熬製膏劑適於春秋二季,冬季冷,夏季多陰雨天,油煙不易消散,影響藥效,均不便於操作。
院子裏壘起了磚石爐灶,有前後兩個火眼,灶上架著兩口大鍋,一供炸料,一供下丹之用。下丹成膏後,江暮雪便開始攤膏——所謂攤膏,就是將膏油分攤於紙褙、布褙或皮褙上,塗膏麵積,圓形的占膏藥褙三分之一,長方形的約占膏藥褙五分之二。攤好之後,微晾,向內對折,再用仿單包嚴備用即可。
剛攤了幾帖黃蓮敗火膏,就聽前麵店鋪裏傳來一陣嘈雜吵鬧聲,正要放下手裏的勺子出去察看,忽然一陣風似的,四個小夥子穿過前麵膏藥鋪子,直朝後院奔來。小周一邊哎哎地叫他們,一邊跟在後邊跑進院子,看見老板,委屈地說:“江先生,他們說要找你看病,沒容我阻攔,就直奔後院來了。”
江暮雪看看來者,都是赤膊露肘,臉上帶著七個不服八個不平的表情,知道來者不善,擺擺手,吩咐小周去外麵看店。他洗洗手,問那四個小夥子:“諸位是看病,還是……”
“廢話,來你這破地方不是看病,難道還是逛窯子來了。”一個小夥子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罵罵咧咧地把幾個同伴都逗笑了。
“諸位身上有何不適?”江暮雪問。
第一個小夥子拍著肚子說:“我肚子痛。”
第二個說:“我胸口痛。”
第三個說:“我牙齒痛。”
第四個說:“我昨天搞了女人,今天就撒不出尿來了,你給我們看看是怎麼回事。”
“好說,請伸出手來讓我看看。”江暮雪一邊點頭,一邊伸手為四人把脈,見四人脈象正常,並無異兆,心中頓時雪亮。
當把到最後一個小夥子的寸候時,那小夥子忽然手背一翻,使出一招擒拿手中的“金絲纏腕”,一下就反扣住了江暮雪的手臂,虎口一緊,像鐵鉗似的鉗住了江暮雪的手腕,斜眼瞪著他道:“江大夫,都說你妙手回春賽過華佗,今天你要是治不好我們兄弟四個,你這塊金字招牌可就算是砸了,你得立馬卷起鋪蓋滾出繡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