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雪品咂再三,點頭道:“銀針被譽為十大名茶之一,果然自有特色。”
兩人一麵品銘一麵閑聊,不知不覺間,時已過午,杜奇翹首道:“江兄,時間不早了,給你送虎骨的人怎麼還沒到?再不到可就來不及了。”
江暮雪哈哈一笑,把他拉得複又坐下,道:“不急不急,時已過午,杜兄留下吃頓午飯吧。”
杜奇道:“也好,我不坐在這兒看見你拿到虎骨我不放心呀。”
江暮雪親自下廚,做了四樣小菜,口味清淡,卻清香誘人,甚是精致。杜奇嚐過之後,忽然歎口氣道:“江兄,我後悔了。”
江暮雪問:“後悔什麼?”
杜奇道:“後悔當初怎麼沒把你留在我店裏做大廚,要不然我的生意一定比現在紅火得多。”
江暮雪嗬嗬笑著,滿臉得色,似乎比誇他醫術了得更讓他覺得高興。
吃過午飯,飲了杯淡茶,江暮雪忽然來了雅興,鋪紙蘸墨,揮就一幅《烹茶迎友圖》。杜奇一看,圖中遠山近水,茅簷數椽,屋內一人身形頎長,著長衫,戴方巾,眉目間恰似江暮雪自己,正拱手相迎,門口一人正要進屋,穿著打扮恍如他的模樣。屋子深處有一僮子涪爐烹茶。畫麵筆觸柔和,情趣盎然,可說是今日二人品茶場景之寫照。隻是窗外天低雲暗,似是山雨欲來之兆。杜奇道:“畫是好畫,隻是情境略嫌消極。”
江暮雪道:“何以見得?”
杜奇指畫而道:“隻管自己烹茶迎友,不理窗外山雨欲來,獨身自好,終不是至善境界。”
江暮雪動容道:“好一句獨身自好,終不是至善境界。”一言未畢,忽將此畫扔進爐中,再鋪一張生宣紙,道:“杜兄,請再看這一幅。”突然抄起一支如椽大筆,蘸足顏料,重重地頓在畫紙上,然後貓著腰,執著畫筆,在紙上全神描繪勾勒,一襲潔白長衫,隨著身體不停地起伏擺動,好像麵對弓弦的琴師,完全沉醉在自己彈奏出的迷人樂章中,周圍世界正漸漸淡去,直至不複存在……
杜奇看著,欣賞著,感受著,竟也有幾分癡了。
……
小周正在院子裏研藥,天色不知不覺就完全黑了下來,他見江、杜二人呆在屋裏,既無聲息,也不見掌燈,暗覺奇怪,推開虛掩的房門,探頭一看,屋裏一團漆黑,啥也瞧不著。回頭掌了燈,再進屋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黑暗中,江暮雪手執畫筆全神貫注正在畫紙上刷刷作畫,杜奇站在一邊看得如癡如醉。天色漸晚,兩人竟渾然不覺。
夜漸深沉,萬籟俱寂,屋子裏隻剩下畫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
江暮雪的長衫背上緩緩顯出一團濕影,漸漸向周邊擴大,最後整個背上全都被汗水浸透。
杜奇卻似在看一場驚心動魄的決鬥,隻覺一股虎虎威氣撲麵而來,眼不敢眨,氣不敢喘,人不敢動。
江暮雪輕提筆尖,在畫上連點兩下,落筆之際,耳畔竟隱隱傳來虎嘯之聲。
長籲口氣,擲下畫筆。
杜奇宛如剛從夢中驚醒,擊掌高呼道:“好一幅《山林夜嘯圖》,筆墨酣暢,虎氣勃發,你看這百獸之王兩隻鋼爪緊緊扣住岩石,虎踞龍盤,虎目圓睜,虎嘴長嘯,虎虎生威,大有君臨南山之氣勢。尤其是最後兩下點睛之筆,畫虎點睛,天地間隱有虎嘯之聲傳來。難得,難得!”
江暮雪作完這一幅《山林夜嘯圖》,竟沒像平常一樣,觀賞完畢立即付之一炬,而是掛在牆上,自賞不已。
正是忘我之時,忽然遠遠地傳來一聲雞啼。杜奇驀然一驚,跺足急道:“江兄,咱們隻顧畫畫、賞畫,險些忘了正事。現在距你與尾崎元次約定的時間已不足兩日,給你送虎骨的人呢?到底來了沒有?”
江暮雪背負雙手,踱到窗前,看看天色,道:“杜兄不必著急,天快要亮了,杜兄還是先回去休息休息,虎骨一到,我立即讓小周去叫你,如何?”
杜奇哈哈大笑道:“你這是下逐客令了?”
江暮雪道:“非也,是逐友令。杜兄徹夜不歸,再不回去,嫂夫人就要上我這兒來要人了。”
“好,我走,我走還不行嗎?”杜奇拱一拱手,大笑而去。
江暮雪急忙叫醒在鋪子裏睡覺的小周,吩咐他趕緊壘灶,架鍋,熬藥,煉膏……
7
晌午時分,江暮雪背著他出診時常帶的小藥箱,坐一輛黃包車來到日軍指揮所門口,剛付了車資,就見範安平腰裏挎著一杆盒子炮,從大門裏邊迎出來,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道:“江先生,您怎麼才來呀,尾崎隊長等您都等不及了。”
江暮雪點點頭,算是招呼了他,一抬腿,就往院門裏邊踏,不想卻被兩名持槍把門的日軍攔住,先是搜身,然後又打開小藥箱看了,見無可疑物品,這才放行。
範安平從後麵趕上來,笑嘻嘻地問:“江先生,你的虎骨膏藥可曾帶來?”
江暮雪不冷不熱地道:“帶著呢,多謝範會長操心。”
範安平原本以為他沒有虎骨製不成膏藥,是向尾崎元次告罪來了,誰知他卻說帶了虎骨膏藥來,不由一怔,半天沒跟上他的腳步。
江暮雪不再理會他,大步走到尾崎元次房中,進門看見尾崎元次果然還躺在門板上,不曾絲毫挪動。
尾崎元次一見到他,火氣就上來了,罵道:“八格,你怎麼現在才來,想凍死老子是不是?”話未說完,連打兩個阿嚏,鼻涕流得滿臉皆是,看樣子是昨晚染上傷寒感冒了。
江暮雪往他身上瞧了瞧,啞然失笑道:“尾崎隊長,我叫你躺在門板上別動,可沒說到了晚上也不能蓋被子呀。”
“你……”尾崎元次氣得臉色發白,半天作聲不得。
江暮雪蹲下身,撩起他的衣衫,在他背上摸了摸,見胸椎折損隆突之處已逐漸複位,恢複良好,暗自點了一下頭,打開小藥箱,拿出一帖江氏虎骨膏,攤開之後貼到尾崎背上受損之處,尾崎元次隻覺背上有些發熱,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感覺。
江暮雪從藥箱裏拿出一把銀針,見日軍軍醫一直站在旁邊盯著他的手看,不用細想便已明白他是在監視自己,也不在意,把針具用紗布包好,叫他提進來一隻爐子,在火爐上放一鍋清水,把針具放入鍋中,不大一會,清水煮沸,待針具在開水中消毒片刻,再撈起冷卻。洗淨了手,拿起銀針,先在尾崎元次屁股外側的環跳穴下針,直入三寸,然後再在陽陵泉、足三裏、懸鍾、解溪等穴連下數針,或指切進針,或夾持進針,或舒張進針,或提捏進針,或針管進針,或直刺,或斜刺,或平刺,方法不一而足。
施針完畢,尾崎元次下肢寒氣逐漸驅除,腰部以下緩緩有了些暖意,但還是麻木無力,不能動彈。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功夫,江暮雪收了針,蓋上藥箱,道:“每隔半日施針一次,三次即可使雙腿恢複知覺,下地行走。你千萬不要亂動,以免功虧一簣,今晚戊時我會再來一趟。”
尾崎元次見他的治療奏效,言語間對他也客氣許多,躺在門板上道:“範會長,請你幫我送一送江先生。”
範安平雖不情願,卻也不得不照做。走出大門時,他忍不住悄聲問了一句:“江先生,你給尾崎隊長貼的真是虎骨膏藥?”
江暮雪哈哈一笑道:“要不然你以為還會是什麼膏藥呢?”
範安平怔在門口,抓耳撓腮想了半天,也沒弄明白老爹的計謀到底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晚上戊時,江暮雪來到日軍指揮所,第二次為尾崎元次施針,收針之時,尾崎元次雙腿血氣通暢,已經能夠動彈。
第三次施針是在次日上午巳時許,江暮雪走進尾崎元次的住所,忽然感覺氣氛似乎有點不對,尾崎元次仍然按照他的要求仰躺在門板上,屋子裏除了範安平、戴眼鏡的翻譯和勤務兵等,卻還多了兩個日本人,看年紀應該在五十歲以上,從穿著上看,像是日軍的隨軍軍醫,再加上以前那個年紀較輕的軍醫,一共有三名同行,從他進門那一刻起,就一直盯著他的雙手。
江暮雪不由皺了一下眉頭,尾崎元次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忙道:“江先生不必多心,他們三個都是你的同行,都是前來向您學習的。”
江暮雪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也不點破,淡淡地應道:“不敢。”又問,“尾崎先生今天感覺如何?”
尾崎元次抬抬雙腳,伸展一下,道:“感覺雙腿有勁多了,昨天足尖還有點冰冷,今天從足底到腰間都是暖的。”
江暮雪點點頭道:“那就好,看來恢複得很順利,我現在再給你針灸一次,應該便無大礙了。”
他讓那個年輕的軍醫過來幫手將尾崎元次的褲管卷起,找到陽陵泉、足三裏、懸鍾、解溪等穴,施針完畢。最後輕輕按住位於大腿外側中線上的風市穴,拿起一枚毫針,正要下針,年輕軍醫忽然抓住他的手,嘰裏咕嚕說了幾句日語。
翻譯告訴江暮雪,田中醫生問您,這次施針穴位為什麼與前兩次不同?前兩次除了在陽陵泉、足三裏、懸鍾、解溪等穴下針外,還在環跳穴下針,這次為什麼棄環跳穴而改刺風市穴?
江暮雪看了年輕軍醫一眼,對翻譯道:“你告訴他,環跳穴位於股外側部側臥屈腿時股骨大轉子最高點與骶管裂孔連線的外三分之一與中三分之一交點處,從針灸的功能和作用上看,主治下肢痿痹,半身不遂。前二次施針時,尾崎隊長雙腿處在麻木之中,故加刺環跳穴,以疏通血脈,而現在尾崎隊長雙腳已恢複知覺,自然不用再刺環跳穴,他下肢麻木已久,久未活動,現在血脈乍通,氣血湧動,一時難以適應,會感覺到腰腿處血管經脈脹痛,風市穴主治半身不遂,並腰腿疼痛症,所以加刺風市穴。”
翻譯把他的話轉譯給那名軍醫,年輕軍醫似乎不敢自己拿主意,又與兩名老軍醫商量一陣,才點點頭,回了一句日語。翻譯說:“江先生,很抱歉,打擾您治療了,請繼續吧。”
江暮雪重新拿起毫針,尋到風市穴,先直刺一寸,待得氣之後——所謂得氣,亦稱針感,是針刺入腧穴後所產生的經氣感應。得氣與否及氣至的速遲,不僅直接關係到針刺的治療效果,而且可以借此判斷疾病的預後——再撚轉毫針,深刺一寸。
此針一下,尾崎元次頓覺一股酸、脹之氣自入針處發出,沿著自己大腿外側的某根經脈下行下躥,上達頭頂百會,下抵足底湧泉,氣到血到,一通百通,渾身上下又酸又脹,卻又極是舒服受用。
少頃,江暮雪收了針,對年輕軍醫道:“你扶他下地試一試。”
尾崎元次將信將疑,道:“我真能下地走路了?”
軍醫依言過來扶他,尾崎元次先仰起上半身,在門板上坐起,再緩緩將雙足平移輕放到地上,感覺到腳下踏實了,才慢慢站起身。江暮雪說:“走兩步看看。”
尾崎元次看他一眼,臉上仍有疑慮,小心翼翼試行兩步,久未走路,感覺腳板有點酸痛,除此之外,並無其他異常。又走了三四步,腳步平穩,已無踉蹌之態,便推開軍醫,自行走動,腿上酸麻之感漸漸消除,在房間裏來回走了一圈,感覺與胸椎受損之前並無不同,這才相信自己的傷病真的已被這位中國醫生徹底治愈。
江暮雪揭下他背上的膏藥,查看胸椎受損後恢複情況,重新貼上一帖江氏虎骨膏藥,再拿出三張膏藥,道:“這是三帖虎骨膏藥,每隔三天更換一張,十日之後,即可痊愈。”
尾崎元次神情一肅,站到他麵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感謝道:“江先生手到病除,不愧為中國神醫,鄙人深表感謝。”
江暮雪微微一笑道:“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中華大地藏龍臥虎,醫術較我高明者比比皆是,‘神醫’之名愧不敢當。你傷病初愈,尚須好好休養,不可到處奔忙,以免舊傷複發,望你好自為之。”
尾崎元次再次鞠躬,道:“多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