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案:斷頭飯(1 / 3)

清末年間,繡林城裏有一個廚子,麻臉,瘸腿,背駝得像一把彎鍋鏟,因為他姓鐵,大夥都叫他鐵鍋鏟。至於他的本名,倒是無人記得了。既然是個廚子,您一定會問,他的廚藝如何?做的飯菜可不可口,好不好吃?這個問題,還真沒人能回答。因為他是江北大獄的一名獄廚,專門負責給死囚做“斷頭飯”。何謂斷頭飯?就是死刑犯被押赴刑場砍頭之前吃的最後一頓酒飯,這頓飯由監獄免費提供,亦稱“辭陽飯”。鐵鍋鏟是專職獄廚,除了給死囚做斷頭飯之外,從不給任何人做飯。但凡吃過他做的飯菜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所以他的廚藝如何,這陽世上,也就沒人知道了。

江北大獄,位於繡林城郊,長江北岸,占地數十畝,是當時華中一帶最大的監獄之一。裏麵除了關押繡林本地人犯,湘鄂兩省的重刑犯,也都集中在此關押待決。繡林城外北門口碼頭的那一片空地,曆來便是官府處決犯人的刑場,因為時局動蕩,案件頻發,加上北京城裏的老佛爺又一味施行嚴刑峻罰,這砍頭殺人,便成了北門口碼頭刑場的家常便飯。每有犯人要被處決,前一夜,鐵鍋鏟都要到死牢裏詢問囚犯最後一餐想要吃什麼。隻要犯人提出的要求不算過分,他都想方設法盡量滿足。

光緒三十一年,繡林城裏出了一樁駭人聽聞的命案。衣鋪街喬記米鋪老板喬元夢的女兒,十八歲的喬玉兒被人奸殺,屍體被利刃肢解成八塊,丟棄在繡林山下一處僻靜樹林裏。縣太爺尹泰經過調查,找到了該案的目擊證人,是一個在繡林山山底湖捕魚的漁夫。漁夫說,案發當日,他在湖中捕魚時,看見一位年輕男子,拉扯著一名少女,走進了湖邊樹林。大約一個時辰後,又見該名男子獨自一人神色慌張地從樹林裏奔出。當時他並未留心,直到案發後,他看過喬玉兒被拚湊起來的屍體,才認出先前看到的少女,就是她。而將喬玉兒拉進樹林然後又慌慌張張跑出來的那個年輕男人,腰裏掛著佩劍,穿著一件杏黃色紗衫,身形頎長,相貌英俊,漁夫說自己曾經在城裏見過他,他就是繡林城裏鼎鼎有名的花花大少許奕清。

在偌大的繡林城裏,你若不認識縣太爺尹泰,那也沒什麼,如果不識繡林名少許奕清,那就是孤陋寡聞了。許奕清是繡林名士許謙的大兒子,幼習文,少習武,長得一表人才,風流倜儻。偏偏這位許大少爺,卻是個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仗著家底殷實,生平正事不做,隻好兩件事,美女和美食。湘鄂一帶秦樓楚館裏的名妓花魁,沒有一個不是他的相好。即便是在街邊遇見看得上眼的美人兒,也必逃不過他的多情陷阱。偏生他又長得俊俏,瀟灑多金,腰裏佩著一把龍泉古劍,更顯出幾分英氣,不知迷煞了多少女子,害得多少癡心少女為他相思斷腸。

除此之外,許奕清還是繡林城裏有名的美食家,南方大半個中國,但凡有名的酒樓菜館,沒有他未光顧過的。叫得上名來的菜肴,未有他沒嚐過的。嚐過之後,還要品頭論足,是好是壞,哪裏好哪裏壞,火候老了還是味道淡了,油燒得太熱還是煮湯過程中加了冷水,條分縷析,說得頭頭是道,連最裏手的大廚,也聽得心悅誠服。繡林皇叔街有一家君悅來酒家,規模不大,在小城眾多食肆中名不見經傳,但他們燒製的一味酸辣狗肉,被許奕清吃過後讚為繡林一絕,這家酒樓從此名聲大噪,這道酸辣狗肉成了他們吸引無數食客的招牌大菜。

在繡林城裏,許大少本就是個毀譽參半的人物,有道是紅顏禍水,現在他惹上桃色官司,也就是人們意料中的事了。

因為有漁夫指證,許奕清便成了殺人凶手,並很快被抓捕歸案。尹泰問喬玉兒是不是他殺的,許大少自是不認。尹泰又問案發時他在哪裏?許奕清說自己當時喝醉了酒,一直在家睡覺,卻並無旁證。仵作仔細驗看他的佩劍,雖然已被清洗幹淨,劍鋒上卻還隱隱透出一股血腥之氣。

再與漁夫當堂對質,漁夫一眼就認出,他正是那個將喬玉兒引誘進樹林,並將她殺害的年輕公子。眾人都以為,以許大少的脾氣,定會抵死不認,誰知一過堂,沒待縣太爺動刑,他就全盤招供了。說自己當日喝醉了酒,在山間小道上遇見獨自出行的喬玉兒,見她相貌嬌美,頓起輕薄之心,就將她拖進林中,強行奸淫。得逞之後,喬玉兒邊哭邊說要去縣衙告他,要告得他身敗名裂,坐監殺頭。他酒意上湧,遂起殺心,拔出寶劍,一劍將她殺死,心中恨意難平,又用掌中利刃將她的屍體砍成八塊,丟棄在林中。

他這一認罪,氣得病榻上的老父親許謙當即就嚷著要與這孽子斷絕關係,他二弟許奕鴻有心花銀子打點相救,卻也來不及了。案子上報到刑部,被判了個斬立決。

就在許奕清即將被押赴刑場砍頭的前一晚,鐵鍋鏟照例來到死囚牢房,詢問他明日最後一餐,想吃什麼菜。一向吃慣了美食佳肴的許大少爺,這幾天正飽受監獄裏那粗礪牢飯的折磨,見了這糟老頭子,以為那些連狗都不吃的牢飯都是出自這位獄廚之手,狠狠瞪他一眼,隻說了三個字,混蛋,滾!鐵鍋鏟瞧他一眼,微一搖頭,歎口氣,去了。

第二天一早,鐵鍋鏟提著一隻食盒,來到死牢,給許奕清送斷頭飯。被押赴刑場砍頭畢竟不是一件美事,饒是許奕清灑脫至此,昨晚也一夜未眠。獄卒瞧見鐵鍋鏟,就笑嘻嘻地喊,鐵鍋鏟,又送好吃的來了?許奕清不由哼了一聲,暗自冷笑,一個獄廚,能做出什麼好飯菜來?

鐵鍋鏟打開食盒,從裏麵端出第一樣菜,卻是一隻瓦缽,揭開缽蓋,一股白白的熱氣升騰出來。許奕清低頭看時,瓦缽裏盛著一隻魚頭和一些濃白的湯水,原來是一缽魚頭湯。拿起湯勺輕輕嚐一口,感覺與平日自己喝到的魚頭湯味道似有不同,又接連喝了數口,微閉雙目,咂嘴品嚐半晌,眉頭卻皺起來。一般來說,魚頭湯湯汁濃白,口味鮮醇,但這一缽魚頭湯,鮮美中竟透著一股淡淡的苦澀之味,頗堪回味。品咂良久,睜開雙眼,一眼看見瓦缽裏的魚頭,忽然想到自己斷頭在即,其情其境,跟這條魚何其相似,不由悲從中來,眼圈一紅,幾欲落下眼淚。默默喝了幾口魚湯,忽然扔下勺子道,你這魚頭湯是怎麼做的,竟然變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