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難明:修訂新版 Part 1 古怪的眼神(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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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2日,星期六下午,陽光明媚,江市地鐵一號線西湖文化廣場站。

地鐵站外的馬路中段有一個紅綠燈,此刻,一個男人手裏正提著一隻碩大的行李箱,耐心地站在路口等待綠燈。

不過顯然更多人缺乏這種耐心,尤其是在繁忙的道路上,仿佛一群人一起闖紅燈,就無所謂素質高低了,大家穿梭而過,知道車不敢朝一群人撞過來,於是闖紅燈就成了理所當然,每個人都跟隨周圍的人流穿行而過。

男人鄙夷地看著人群,輕蔑地笑了。“人們已經想不起來第一次闖紅燈的時間了,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綠燈亮了,他拉起行李箱,朝地鐵站走去,來到自動扶梯前,旁邊一對大學生情侶正與他並行步上扶梯,看到他上去後,主動退開一步,直到他離得遠了才跟上,因為他看上去不太“平易近人”。

他大概四十歲,穿著件皺巴巴的夾克,頭發看起來很油膩,似乎很多天沒洗,戴著一副破舊的塑料眼鏡,眼睛微微腫脹著且布滿血絲,臉上覆蓋著一層油脂,又混合著灰塵,渾身透出濃重的酒氣和汗臭。如果他手邊多根棍子,就是丐幫弟子了。

無論多擁擠的車廂,人們都會善良慷慨地為乞丐騰出方圓一米的舒適空間,何況是在路上。

下了自動扶梯後,男人拖著那隻笨重的行李箱,繼續往前走,周圍人聞到他的滿身酒氣,都主動遠遁。他毫不在意,往購票機裏投入硬幣,拿到一張地鐵卡,然後慢吞吞地朝安檢口走去。

這時,他注意到遠處地鐵站另一個出入口的台階上,有目光向他投來,他扶了下眼鏡,也朝那裏看去。那裏站著兩名中年男子,一人滿臉怒意,緊緊握著拳頭瞪著他;另一人麵無表情,隻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鏡。他心領神會地做了一個很輕微的點頭動作作為回應,摘下眼鏡,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隨後又戴上眼鏡,再也不看他們倆,繼續朝安檢口走去。

快到安檢口時,他裹了下舊夾克,弓起背,縮著頭,拉著行李箱,突然加快了步伐,跟著人群往前擠,似乎想混在人群中間穿過安檢口,但還是被保安攔住了。“箱子放上去過安檢。”

“我……我這裏麵是被子。”他微微一停頓,攥緊了行李箱把手。

保安見過太多第一次坐地鐵的土人了,像往常一樣隨口應付:“所有箱包都要過安檢。”

“裏麵……裏麵真的是被子。”他試圖再往前一步,但保安伸出大手,像張印度飛餅一樣攔在了他麵前。

“所有箱包都要過安檢。”保安重複了一遍,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真的是被子,不用檢。”他身體向一旁傾了下,擋住了後麵排隊的人,引起身後一陣不滿的催促聲。

保安抬起頭,開始打量起這個渾身透著酒氣的男人,隻見他臉上寫滿了慌張。保安眉頭微微皺起,心中開始警惕,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的對講機。

對視了一兩秒後,突然,男子一腳朝保安猛踹去。“我不進去了!”他用力過猛,一腳踹翻猝不及防的保安後,掉頭一聲大吼,凶悍地撞開身後排隊的人群,一把掀翻隔離欄,拖著箱子拔腿就跑。

在逃跑的過程中,他摘下眼鏡扔到麵前,故意一腳踩碎它。

保安急忙爬起身,抓起警棍就朝他追去,一邊大叫“站住”,一邊朝對講機狂喊“請求支援”。

地鐵站很擁擠,男子拖著沉重的大箱子沒能跑出多遠,就被趕來的幾名保安前後包夾圍在了通道中間,隨即,兩名駐站的派出所民警也趕了過來。

“你們別過來啊!”男子見無處可逃,站在路中間,箱子立在身後,屈膝呈半蹲狀,一隻手張開五指,攔住要衝過來控製住他的保安和民警,怒目圓睜,“別過來,我有殺傷性武器!”

一聽到“殺傷性武器”,所有人本能地停下腳步,心中頓時一緊。警察趕忙示意乘客往後退。

地鐵站裏的乘客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按照社交慣例,有危險是吧,先別管那麼多了,人們紛紛拿起手機,對這個奇怪的中年男子拍了一通照,發到網上。當然,也少不了有人調到前置攝像頭,自拍美顏一番,配上文字“我就在地鐵站,出了大事,好危險啊,怕怕的”。

民警和保安死死盯住男子,預防他的下一步動作。男子也死死盯住他們,一隻手伸進了衣服,一把抽出一個乒乓球拍,揮舞著喝道:“別過來,你們怕不怕?你們別過來啊,箱子裏真沒東西!”

見他所謂的“殺傷性武器”隻是一個乒乓球拍,圍觀人群發出一陣哄笑,手機拍照鍵按得更快了。

民警頓時鬆了口氣,看來這家夥是個喝醉酒的瘋子,若是強行衝上去控製住他,免不了腦門被乒乓球拍甩上幾下,瘋子力氣通常比較大,還是從身後包抄為妙。同時,民警注意到了他的後半句話,不禁把注意力轉到了他身後的大箱子上。民警隔空揮舞著警棍,厲聲質問:“箱子裏裝著什麼?”

“沒……沒東西。”中年男子慌張言語。

“打開!”民警的語氣不容置疑。

“不……不能碰……”

這時,被身後突然跳上來的民警一把抱住肩膀的他還在試圖揮舞乒乓球拍,但立馬就被其他民警和保安撲上來壓倒在地,疼得他嗷嗷直叫。

控製住他後,民警轉身看著箱子,剛要去打開,男子突然高聲大叫:“不能打開,很危險,會爆炸的!”

當聽到“會爆炸”時,民警的手停在了半空,誰也不敢對這可疑箱體貿然行動。民警轉過身,盯住他,同時掏出對講機,向上級彙報,說地鐵站裏有個行為古怪的男子攜帶一個可疑箱體,人已被控製住了,但對方稱箱子打開會爆炸,他們不敢貿然行事。

涉及公共安全問題誰都不敢冒險,尤其地鐵站民警都受過專門的突發應對訓練。

很快民警得到上級回複,既然箱子是被那個男人拉來的,那表明拉著應該不會出什麼事,隻要不打開就行。先把箱子移出地鐵站,放到馬路空曠處,對馬路實行臨時交通管製。

現場的警務人員連忙啟動廣播,通知乘客西湖文化廣場站臨時停運,地鐵過站不停留,請乘客盡快有序出站。

與此同時,民警不敢耽擱,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拉住箱子,盡量不顛簸,往地鐵站外移去。

“怎麼這麼重?該不會真的是炸藥吧?”一名民警低聲道。他們一拉箱子就感覺不對勁,由重量可知裏麵不可能是被子——得有一百多斤重。

另一名民警什麼話也沒說,一臉嚴肅,絲毫不敢怠慢,如果箱子裏這分量是炸藥分量,那威力簡直不可想象,他想到今天出勤早,還沒來得及看女兒一眼。

身後那個該死的嫌疑人還在苦苦勸他們:“危險啊,小心一點,千萬別打開,你們倆還年輕。”

聽得兩名民警突然好想爸爸媽媽。

很快,地鐵站外的道路上車輛被清空,兩頭實施交通管製,警方拉起了前後二十幾米的警戒線,中間立著那隻箱子,旁邊是被民警控製住的嫌疑人。

在這期間,西湖文化廣場站因某男子攜帶可疑箱體而緊急停運的消息在社交網絡上迅速發酵,這是江市地鐵一號線試運行三個月以來首次因突發事故而停運,媒體記者紛紛趕往事發地,警戒線外的乘客們拿起手機充當自媒體實時播報著這一新聞。大家都在猜測箱子裏到底是什麼,有人猜炸藥,有人猜毒品,有人猜音響和話筒,因為看裝扮這男人像是苦大仇深、很有故事的流浪歌手,可能隻不過在《中國好聲音》上沒得到導師轉身,於是轉投行為藝術想獲得大眾的關注,結果還沒來得及被人問“夢想是什麼”,就被民警撲倒在地無法動彈。

十五分鍾後,下城區公安分局的刑警和排爆隊、機動隊趕到現場,用儀器檢查過箱子後,發現裏麵沒有爆炸品,可當警察現場打開行李箱時,遠處圍觀的人群集體發出了一聲驚呼。

一具赤裸的屍體!

這條新聞迅速在江市炸開了鍋。

2

2013年3月2日晚上。

下城區公安分局刑偵大隊的審訊監控室,大隊長和副局長走進門,朝裏麵的值班警察問:“怎麼樣,招了嗎?”

一名警察指著畫麵裏正銬在椅子上的男人,說:“嫌犯已經承認人是他殺的,具體過程還在交代,態度很配合。死者是他朋友,據他說是因為債務糾紛一時衝動失手殺了人。”

副局長看了眼審訊監控,聯想到他今天的行為,撇嘴道:“這人腦子有病吧?”

“腦子正常,還是個律師呢。”

“律師?”

刑警說:“他叫張超,是個律師,開了家律師事務所,他本人專接刑訴案,好像在江市還小有名氣。”

“刑辯律師張超?”大隊長微微皺眉回憶著,“這人我好像有點印象,對了,去年我們有起案子移交檢察院,嫌犯找了他當辯護律師,聽說辯得挺好的,最後法院判了個刑期下限,搞得檢察院同誌一肚子氣。”

副局長朝畫麵裏的張超看得更仔細了些,遲疑地問:“他殺了人後,把屍體帶到地鐵站做什麼?”

“拋屍。”

“拋屍?”副局長瞪大了眼睛,“帶到地鐵站拋屍?”

“他想坐地鐵去市郊,到那兒把屍體連著箱子拋到湖裏。”

副局長一臉懷疑地看著監控裏的張超,道:“這怎麼可能?哪有坐地鐵去拋屍的?他為什麼不開車去?”

刑警解釋:“張超是在他的一套房子裏殺害了被害人的。殺人後,他很害怕,在房子裏待了一晚上,今天上午,他下決心準備去市郊拋屍,毀屍滅跡。拋屍前,他喝了很多酒壯膽,結果……他酒量不好,喝醉了,不敢自己開車過去,怕出交通事故,酒駕被查的話,一定是連人帶車一起被帶走,箱子裏的屍體馬上就會曝光。所以他選擇打車,可是很不幸,他坐上出租車後,到了地鐵站附近時,出租車被一輛拐彎車輛追尾了,兩個司機都說是對方責任,報了交警來處理。他怕交警趕來發現箱子的事,就借口有急事,從後備廂裏抬出箱子先行離開了。這時他突然想到地鐵站還在試運行,猜想安保不是很嚴,就想混上地鐵,再一路坐到市郊拋屍,所以就去地鐵站碰碰運氣。結果在安檢口被保安攔住,他心中膽怯掉頭就跑,被保安和民警趕上來圍住了。”

副局長皺眉道:“那他為什麼在地鐵站一會兒說有殺傷性武器,一會兒說箱子會爆炸?導致本市地鐵站第一次停運,新聞都炒翻了。”

刑警無奈道:“他那時酒勁上來,頭腦已經不太清醒了,心裏又害怕箱子被民警打開,驚慌失措下,徹底胡言亂語。現在他倒是酒醒了,說對地鐵站發生的一切隻記得大概,又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