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篇:玉碎(1 / 3)

李群玉主群玉,字文山,澧州人也。清才曠逸,不樂仕進,專以吟詠自適,詩筆遒麗,文體豐妍。好吹笙,美翰墨。如王、謝子弟,別有一種風流。親友強之赴舉,一上即止。裴相公休觀察湖南,厚禮延致之郡中,嚐勉之曰:“處士被褐懷玉,浮雲富貴,名高而身不知,神寶寧久棄荒途子其行矣。”大中八年,以草澤臣來京,詣闕上表,自進詩三百篇。休適人相,複論薦。上悅之,敕授弘文館校書郎。李頻使君呼為従兄。歸湘中,題詩二妃廟,是暮宿山舍,夢見二女子來曰:“兒娥皇、女英也,承君佳句,徽珮將遊於汗漫,願相従也。”俄而影滅。群玉自是鬱鬱,歲餘而卒。段成式為詩哭曰:“曾話黃陵事,今為白日催。老無男女累,誰哭到泉台。”今有詩三卷、後集五卷行世。夫澧浦,古騷人之國。屈平仁遭譖毀,不知所訴,心煩意亂,賦為《離騷》。騷,愁也。已矣哉。國無人知我兮,又何懷乎故都委身魚腹,魂招兮不來。芳草萎薾,蕭艾參天,奚獨一時而然也。群玉繼稟修能,翱翔大化,人不知而不恤,祿不及而不言。望涔陽之亡極,挹杜蘭之緒馨,款君門以披懷,沾一命而潛退,風景滿目,寧無愧於古人。故其格調清越,而多登山臨水、懷人送歸之製,如“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等句,已曲盡羈旅坎壈之情。壯心千裏,於方寸不擾,亦大難矣。

——唐才子傳

北凍皮,南凍骨。這是說,北方的冬天再冷,凍得是皮肉,而南方的冷,則是陰寒浸骨,最難消受。對此,你感受最深。澧洲平原位於湖南澧水之畔,良田沃野,然一到冬天,北風呼嘯直入,無有山峰可以遮蔽削減風勢,其寒更甚。你隱居在仙眠洲的水竹居,廣植水竹,遍種蘭花。至春夏則翠竹弄陽,搖曳生姿,蘭草含香,然一到冬天,北方呼嘯掃蕩竹林,其聲淒曆蕭瑟,如無數怨鬼號哭,更為風寒助聲勢之威。你曾作詩雲:

一頃含秋綠,森風十萬竿。

氣吹朱夏轉,聲掃碧霄寒。

你在寒風中佇立良久,望澧水泛著銀灰青寒的冷光,緩緩東流去。被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弄得傷感起來,就把手中竹簫放在唇邊,嗚嗚的吹了一曲,簫聲終了,你才發現臉上已掛著兩行老淚,伸手抹了,更無心緒。

世人都說你李群玉詩筆遒麗,文體豐妍,美翰墨,好吹簫,喜食鵝,有王、謝之遺風。其實你不過生於澧洲車溪一落魄文人之家,與普通農人之家無二,隻家中多藏得些破書。因自幼喪母,你自小便喜獨處,足跡遍洲,喜歡躺草叢裏聽鳥蟲唱歌,看白雲悠悠,聞蘆花香氣,喜歡獨自坐河邊吹簫,看夕陽塗江,看白鷺翩躚,看漁船寂寂。

夜深處,一盞孤燈,一杯清茶,伴你在水竹居的木屋裏讀詩經,讀楚辭,讀東晉名士,讀稗官野史,滿林竹葉蕭蕭而不覺。讀至心潮激蕩難平處,便獨自徐徐散步於竹林。偶爾一隻宿鳥被你驚起,撲翅倉惶而去,留一林月華如霜。

你寫洲上野鴨

錦羽相呼暮沙曲,波上雙聲嘎哀玉。

霞明川靜極望中,一時飛滅青山綠。

你寫新荷

田田八九葉,散點綠池初。

嫩碧才平水,圓陰已蔽魚。

浮萍遮不合,弱荇繞猶疏。

增在春波底,芳心卷未舒。

你寫山中引水

一條寒玉走秋泉,引出深蘿洞口煙。

十裏暗流聲不斷,行人頭上過潺湲。

你慣與漁夫農人為友,喜聽他們兩腿泥巴的坐在田埂上講些稗官野史,講些市井傳奇,聽他們講得那樣嚴肅重大而紕漏百出,張冠李戴而不自覺,你就天真憨厚微笑而不點破。再明日,你書中讀來的故事又成了他們勞作之餘口口想傳的傳奇。這一切,你都覺得快樂。你覺得他們是最真純質樸之人,雜於其中,你覺得逍遙自適。

雖然,你也常常有不明所以的感傷憂鬱。你常常佇立澧水河邊,望河水無聲的向看不見的遠方流去,淡泊的心境中就會滲進一絲落魄,一絲孤獨。你渴望自由,渴望從天而降一段浪漫而真摯的愛情,卻從來無意於功名。你厭惡虛偽的應酬,害怕官場的明爭暗鬥,你覺得無論快樂感傷憂鬱憤悶都要心性自由,害怕任何束縛。當澧水將你的簫聲送出很遠很遠時,你不知道,你李群玉的名字,早已聲名遠播。

你知道的時候,是那一年初夏,太和元年吧。名滿天下的才子杜牧途徑澧洲,慕名來仙眠洲水竹居拜訪你。杜牧隻長你兩歲,同你一樣風流俊逸,麵目清澈。他是率真活潑之人,一踏進水竹居就大叫道:“世人都說仙眠洲上隱居著一位小詩仙,文山,你這水竹居真是神仙也住得呀!”你喜歡他,你們一見如故。水竹林翠竹修美,蘭花送香,你二人於洲上殺鵝煮酒,談詩論道,揮毫潑墨,興起即吹簫。簫聲清麗圓轉如雛鳳初啼,無限歡欣。你自覺詩才不及杜牧,然字與簫可過之。

杜牧勸你應試,你以“浪定一浦月,藕花閑自香”之句示之,他遂知你冰心,說任你閑花自香,不再相強。然你卻終究敵不過父親苦苦相勸。望油燈下父親兩鬢繁霜,忽然鼻子一酸,淚凝於眶,答應勉力一試。然卻一試不中,你就覺得天意如此,天意都要順乎你的心意,你覺得不必再勉強自已了。

父親知你心意已堅,不再逼你赴考。你也就順了他的心意,娶妻成家。後來,生了小女蘭兒。給她取名李蘭,是取屈原“沅有芷兮澧有蘭”之意。蘭兒果然馨香聰慧,機靈活潑,常爬你膝上撒嬌弄癡,熨平你心中每一個失意的角落。夫人常常責怪你寵壞了蘭兒,但你一意孤行。你自幼喪母,天生一段癡情鬱鬱無所托,自有蘭兒,自是無盡寵愛。

春夏秋冬,澧水日夜緩緩東流不息。你是從哪一年,開始變得這樣不快活的?你自已也不知道。也許就是從裴休來的那一年吧。那時候起,你一生的命運就開始改變了。

那一年,應該是會昌三年吧,裴休任湖南觀察使,聞你之名,派人送來厚重聘禮至水竹居,請你至長沙。對你說:你被褐懷玉,浮雲富貴,名高而身不知,可神寶怎甘心令它久棄荒途?至此,你覺得不能再拒絕裴休,也不能再讓老父失望,留下來做了裴休的幕僚。

你和裴休還是相互投契的,相處也比較愉快。裴休精通佛學,性清淡衝和,愛才惜才。相比其它官場中人,多了幾分文人的清逸曠達,更重要的是同他你一樣愛好書法,他字貌似柳體,卻比柳更遒媚勁健。你善草書,裴休說你李群玉的字清逸有竹韻,可聞蘭香。你就私心竅喜,你發現自已其實也不真甘於平淡,還是渴望被人賞識的。

在這段時間裏,你結識了詩友周樸、姚合、方幹、段成式等人,你們惺惺相惜,酬唱應和。或遊山訪水,足跡遍湖湘。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你在洞庭湖邊黃陵廟前遊覽,邂逅了令你一生都難以忘懷的女子。你們在黃陵廟前的草坪上擦肩而過,就在那一刹那,你呆住了。她並非美豔驚人,但眉眼那樣清秀,翠綠的草坪托著她一襲紅裙,多麼像湖中冉冉的一枝紅蓮。沒人知道你多麼喜歡荷花,才以藕花自喻。你見過的女子不少,鄉下女子過於粗放,官家夫人小姐又過於矯飾,唯眼前這個女子清新秀美,芬芳如蓮,你心中暢快,覺得藍天這樣高遠,白雲這樣可親,風也這樣柔和,你望著這個女子的眼神就充滿驚奇喜悅,柔波蕩漾。女子讀懂了你春光明媚的心情,卻無慣常女子的嬌羞扭捏,對你嫣然一笑,目光清澈如水。你回身呆呆的望著她走向河邊,乘船而去,一直到望不見。

黃陵廟前莎草春,黃陵女兒茜裙新。

輕舟短棹唱歌去,水遠山長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