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嘴裏說愁殺人,其實不過有點悵惘而已。你在黃陵廟裏見到娥皇、女英像時,還搖頭暗嘲自已,剛剛所見的,隻是湘妃的幻影吧。可是後來,你又見到她。那是裴休攜家人同你去赴一個玉器商的家宴,玉器商在當地頗有名氣,人稱玉器張。裴休是個能永遠讓人驚奇佩服的人,他不僅精通佛學,愛好詩文,更是襟懷開闊,胸中盡懷治國方略,更是一個理財高手。他任觀察使期間,甘露事變餘禍未息,朝政混亂,民生凋敝。他管理地方民事,百業待興,也就少不得同當地有影響的富商民紳往來周旋。席間,他與玉器商相談甚歡。玉器商叫夫人出來陪裴夫人時,你才驚奇的發現,張夫人居然就是你在黃陵廟前偶遇的女子。夫人也認出了你,眼裏刹那驚喜的光亮如流星劃過,卻立即暗淡下去,隻低眉淺淡微笑的同你們打招呼,好像根本沒有認出你來。
你卻明顯的不自然起來,不敢看她。她的清新柔美於你有致命的誘惑,你的身心都被她的氣息吸引,無從躲避掙紮,就暗暗僵硬著脊背,心隨她轉。你在陌生而漂亮的女子麵前,總是有點緊張的。不知道為什麼,你總覺得她不如在黃陵廟前那樣快樂,雖然她還是那樣清新自然,明慧有分寸,但你總覺得在她分寸之後,隱含著淡淡的憂鬱。你也懷疑隻是你自已傷感了,透過傷感的心境,看她才有了憂傷的色彩。畢竟,從她的言行表情,你分辯不出任何信息。
夜裏躺床上,眼望帳頂,這個念頭還在折磨著你。你忽然發現自已好可笑,她是別人的妻子,快樂與否對你很重要嗎?然而你也忽然明白,你並不是真的在乎她是否快樂,隻是著了魔似的,想要探究那明淨美好的麵龐之後,究竟蘊含著怎樣馨香的心思。
你正想著怎樣才能再見到她,卻沒想到裴張兩家居然因為夫人的原因常常走動起來。裴夫人行事果敢,殺伐決斷有豪邁之氣,又極明事理,裴休往往還要讓她三分。她對溫婉內秀的張夫人卻偏偏極有好感,常常邀至府中刺繡談天,或者外出踏青玩耍。
你發現張夫人並非隻善刺繡,她非常喜歡看書,閱讀甚廣,也常找你借書看。你們漸漸熟悉起來,克服了當初的緊張。兩人單獨在一起時,你們的談話也越來越自然隨意。但往往你說得多,她多數時隻含笑靜聽。你聽裴夫人叫她阿最,私下裏你也這樣叫她。
阿最祖上本是詩書世家,外公曾任衡陽縣主薄,受朋黨之爭牽連入獄。因阿最母親以其美貌見愛於當地有名的綢緞商之子,綢緞商大散資財營救阿最外公出獄,迎娶阿最之母。阿最從小受母親熏陶,喜讀詩書,性情溫和,後由父親作主,許配給好友玉器商張家。
你喜歡看阿最微笑著聽你講話的樣子。她的微笑就像一個美麗的深潭,你一日比一日的更深陷其中,不想自拔。你總是搜腸刮肚的找許多話來說,把你們談話的時刻延長,把你享受的時刻延長。
你和她下棋,為她吹簫,和她談論詩歌,你甚至變得愛賣弄起來。你跟她講你愛荷花,小時候怎樣以荷來和當地塾師對對聯。
你說:“我同老師正在池塘邊散步,看見水塘裏荷葉田田,老師隨口吟出一聯:‘藕入泥中,玉管通地理’。我想了一下,看見一支紅蓮初長成,尖尖如一支毛筆,就對了‘荷出水麵,朱筆點天文。’”
“不錯!”
“老師愣了一下,但他腦子轉得快,看見池邊一株石榴樹,從岸邊斜伸到水麵上,葉繁花茂,蜜蜂嗡嗡地在花朵裏穿來穿去。就又拈出一聯:‘彎腰榴樹倒開花,黃蜂仰采’。出得真好”。
“那你怎麼對?”阿最捏著白子,笑盈盈的問你。
“獨腳蓮蓬歪結子,白鷺斜觀。”
“然後老師想想又出一聯:‘蔦入榴花,似火煉黃金數點。’我就對了個‘鷺棲荷葉,如盤堆白玉一團’”。
阿最滿麵笑意,輕輕把棋子落在棋盤上,靜聽你講。
“喂,阿最,我這樣聰明,你不表揚我的呀?”你素以內斂穩重著稱,可不知為什麼,你隻要看著阿最笑靨如花的臉,就情不自禁會這樣頑皮起來。你覺得她正是你一生渴戀的溫柔,你願意這樣一輩子深陷在她的溫柔裏。
她忍著笑故作嚴肅的說:“聰明聰明,白玉一團對得聰明,現成又新鮮,不是強思可以得來。還有嗎?”
沒有了。總是我說,你什麼都不說,不同你說了。”你佯裝生氣的落下棋子。你是真不知說什麼才好,也根本無心下棋。你隻想把眼前這個笑靨如花,善解人意的人兒相擁入懷,好好愛她,就什麼都可以不用說了,什麼都可以不要了。
她知你心意,笑著嗔你一眼:“你真像個孩子。”
“孩子就孩子,總比你老太婆好,這麼年青,就嚴肅得像個老太婆。”你嘴裏咕咕噥噥。話才說完,就聽她卟哧一笑。她並不生氣,也不同你糾纏這個話題,微笑問你最近寫了些什麼詩。
你忽然就很感動,也很委屈,有要流淚的衝動。你知道她這樣自持,有分寸,是她懂事,卻也是真的寵愛你,才會待你這樣溫柔包容。你生命裏長久壓抑的渴戀,一遇到她的美好溫柔就全跑出來,可是她引他出來卻又不要他,你就要哭,不是你要哭,是你無法安置的渴戀要哭。
你鼻子酸酸的,可是覺得再調皮侵犯她就太不懂事,她這樣好,你隻一心一意想要好好愛護她,就收起心思,認真的同她談起詩歌來。你說你最喜歡屈原,本朝詩人最喜歡李白,都很浪漫。好友杜牧的詩你也極佩服,別具風流。杜甫也好,沉鬱頓挫,最可咀嚼。
她就笑起來,說:“杜甫詩是好,境界高,氣象大,可他就是沒有李白聰明,李白感覺到什麼就直寫出來,常常你還沒做好準備就被他擊中了。杜甫感覺到什麼要在心裏過一過想一想才會寫,字字斟酌,你也就要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深意。換句話說,杜甫像語重心長的慈父,李白更像個天真任性的孩子。當然誰都更喜歡孩子。”
你不能說她說的全對,但也不是全無道理,而且她這個父親孩子的比喻實在新鮮,從來沒有人這樣來比過。
你說:“你也很喜歡孩子?”
她說:“我當然喜歡孩子。”
你就狡黠的掩嘴偷笑起來:“你剛才說我像小孩子算不算數的?”
她飛紅了臉,頑皮的笑著瞪你一眼,站起身說:“我不同你玩了,找夫人繡花去。”話才說完,人早已跨出了門檻。
你望著她的背影,又是幸福,又是傷感。你覺得她其實也同孩子一樣活潑頑皮,同你在一起,她是真正開心的。你恨不得立時帶她出走,同她一起騎馬仗劍浪跡天涯,你願為她做任何事,隻要能夠讓她像孩子般的開懷大笑,能夠無拘無束盡展天性,你總覺得她活得太壓抑。這樣想著,你又忽然自卑起來,想自已一介草民,沉居下僚,怎麼能配得上對她好。而且她過得好好的,何以見得會喜歡你?就算喜歡,又能如何?
你隻管這樣胡思亂想,相思灼灼,府中卻在散播著你們的流言。裴夫人看你的眼神便漸漸提防而鄙薄。你根本不想出門,誰約你出門你都很煩燥,怕一出門正好錯過了她來。你盼她來又怕她來,怕她更被流言中傷。阿最的確已好久不來了。
落雪了,紛紛揚揚的。長沙的冬天很冷,公務也減少了許多,大家都輕閑下來。府中的人也都很少外出。女傭們在忙著年前的大清掃,籌備年貨,炭火爐鎮日不息。你坐在火爐前,看一個男孩子在你窗下踩雪,他低頭看著腳尖,專心致至的聽著喀嚓喀嚓的踩雪聲。你忽然傷感起來。長沙有什麼好呢?如果在水竹居,蘭兒一定會爬在你的膝上,爐火將她小臉兒烤得熱熱的,你會抱著她,跟她講好多好多水竹居之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