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篇:玉碎(3 / 3)

阿最卻忽然來了。父樣送給她衣料,她揀了一段大紅暗金印花的和一段藏青的送給裴夫人,可以給她和裴大人各做一件過年的新衣裳。裴夫人正午睡,她將衣料交給女傭就過來看你。她走進來的時候,你看見她睫毛上的雪花剛剛溶化,隱約有氤氳霧氣,鼻子尖凍得紅紅的,像個小紅蘿卜。

你忙搬椅子給她坐,把火爐拔旺了。你說阿最你瘦了,阿最你怎麼這麼久都不來?說著說著你聲音就變了。

阿最沒有回答你。過了好一會,她看見你桌上攤開一本書,就問你在看什麼書。

你就指給她看,書上說人的性格品質和神誌情態也可按金木水火土五類來分。阿最就問你:“那我應該屬什麼?”

你望著阿最的眼睛,她眼底籠罩著憂傷的薄霧,她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愛笑了。

你說:“阿最,你是水,溫柔如水的水;你是木,水木清華的木;你是金,心比金燦的金,你也是土,純厚如土的土,就是不屬火,不會熱情如火。”說到末一句,聲音低了下去。然而卻又聲音陡的一變,你說:“阿最,你為什麼從來不喜歡我?”話未說完,淚水滾滾而下。你不知道自已為什麼突然這麼不爭氣,雙手掩麵,倔強的將淚抹了。

阿最也被你弄哭了。她說:“你知道嗎?你不屬於這五行,你是屬玉的,那麼美好,那麼潔淨,又那麼脆弱,我從來沒有喜歡一個人,像喜歡你一樣。這些天,我多麼想你。”

你從未見過阿最這樣動情不能自持,情不自禁將她拉入懷中,緊緊的擁抱著她。你血脈賁張,用盡全身力氣抱緊她,擔心一不小心,她就會飛走,你痛苦而狂亂的吻著她滿是淚水的臉龐,你說:“阿最,我要你,你跟我走好不好?沒有你的我真的會死的。”

那天,她在你懷中哭了很久。你確信有一段時刻,她在你懷中變得那樣柔軟,柔軟得似乎要溶化掉。可是後來,她堅定的推開了你,說:“謝謝你對我這樣好,我不會跟你走的。我該走了。”

你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本能的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走之後,你雙手掩麵,無聲的哭了好久。後來,你在紙上提筆寫著:

欲摘不得摘,如看波上花。

若教親玉樹,情願作蒹葭。

墨跡未幹,你又覺得自已好沒意思,把它丟在炭火中,看著它迅速變為灰燼。

從此之後,阿最再也沒有來過。不久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武宗被道士上供的長壽丹毒死。武宗的叔叔李忱被宦官們迎回長安登基做了皇帝,急召裴休進京。裴休此去,禍福未卜,你更無心前去長安,鬱鬱回了水竹居。

處俗常如病,看花亦似秋。

若無時複酒,寧遣鎮長愁。

漸覺身非我,都迷蝶與周。

何煩五色藥,尊下即丹丘。

你依然種花、讀書、寫字、吹簫,卻不複有當年快樂。縱有蘭兒承歡膝下,不能排遣對阿最的思念,和失意的惆悵,你日日飲酒度日,幾乎是一個酒徒了。

孤燈照不寐,風雨滿西林。

多少關心事,書灰到夜深。

蘭兒病了,在淋過一場大雨之後,高燒不退。開頭你並不在意,可連續幾天高燒不退,胡言亂語,才把你的酒給嚇醒了,你鎮日鎮夜的守在床頭。蘭兒母親淚水漣漣,成日守在房子裏煎藥,又說蘭兒外出撞了邪,請巫師來做法,鬧騰不休。你忽然覺得好對不起眼前的這個女人,她對生活從未有過什麼抱怨,從未有過任何要求,而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試著了解她的內心。你企求上蒼保佑蘭兒快些好起來,你發誓隻要蘭兒好起來,你就要好好振作精神,摒棄雜念,用心對待她們母子。

然而上蒼不給你贖罪的機會。蘭兒在一個清晨永遠閉上了她稚嫩的雙眸。蘭兒母親憂鬱成疾,不久也相繼病逝。

你在大病一場之後,萬念俱灰。忽然很想去長安走一走,一輩子都沒有去過長安,現在無牽無掛了,也許該去一次。途經黃陵廟時,已是深秋。你記起第一次遊黃陵廟時,是多麼意氣風發,也就是在這裏,遇見了阿最。可是轉眼之間,一切已成空。

黃陵廟前春已空,子規啼血滴鬆風。

不知精爽歸何處,疑是行雲秋色中。

你在石壁上留下這首詩,就去了長安。一路上但見荒草漫煙,民不聊生。長安街上卻是車馬如龍,霓裳羽衣。你以草澤布衣之身遊蕩京城。一日,你走進了故人裴休府中。此時裴休已是當朝宰相。裴休見你不複當日意氣,心下略有不悅,不過仍向皇上推薦你做了弘文館校書郎。任職期間,你洞悉了官場黑暗,他們互相結為朋黨,暗相爭鬥,極盡享樂而不管民生凋敝。宣宗祟尚佛教,大修寺廟,於是各地方都紛紛仿效,利用機會搜刮民財,修寺院,塑菩薩金身,不管百姓死活。玉潔冰清的你,如何忍得,憤筆上書直陳利害,揭露官場種種弊端。不被采納,反遭痛斥。至此,你更是心灰意冷。你記起阿最曾同你說,說你不適合官場,官場中人互相攀結,爾虞我詐,而你心似孤鴻,是愈高飛,愈孤獨蒼涼。你就冷冷一笑,提筆寫下著名的《出春明門》,傲然離去。

本不將心掛名利,亦無情意在樊籠。

鹿裘藜杖且歸去,富貴榮華春夢中”。

你且行且遊,空落無依。行至長沙府,念及當日此間種種,前塵舊事,一齊湧上心頭。你緩步街頭,來到玉器張的玉器店前,卻見店門緊閉。你去詢問隔壁店家,老爺子從櫃台前抬起來說:“玉器張呀?他們舉家遷往揚州了?”

你又問:“全都去了嗎?”

店家很奇怪的看了你一眼,說:“兩年前,玉器張的夫人遊覽黃陵廟,歸家途中不慎翻船跌入湖中。玉器張陷入悲痛一撅不振,生意一落千丈,又怕睹物思人,不久就舉家遷往揚州了。”

你一路風沙迷眼,恍恍惚惚來到黃陵廟。隻在石壁你當日的題詩旁,找到一首題詩:

紅樹醉秋色,碧波彈夜弦。

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

落款隻有一個“最”字。

你從未見過阿最寫詩,頭一回見,卻成絕筆。你於風中站立良久,遙想當年那個紅顏嬌美的芙蓉女兒,隻因了你,一生怎樣鬱鬱不快活?

是夜宿客店。恍忽間阿最踏波前來,依然是當年綠草坪上一襲鮮豔紅裙,近床前你隻見她啼痕滿麵,正欲掙紮坐起,眼前阿最卻恍惚又變成廟中湘妃二人,一樣的滿麵啼痕,對你說:“君實為我女兒中知音,蒙君屢賜佳句,今特來與君永結同好,遊於汗漫。”

你於冷汗淋漓中醒來,潸然淚流,自覺命不久兮。

小姑洲北浦雲邊,二女啼妝自儼然。

野廟向江春寂寂,古碑無字草芊芊。

風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鵑。

猶似含顰望巡狩,九疑如黛隔湘川。

你留下這段千古絕唱,漠漠回了水竹居。

水竹居的冬天真冷啊。到處都是蕭瑟淒涼。你長久的望著清寒的澧水河,幽幽簫聲拔開清冷的江水,你看見江水下楚大夫屈原正奔走號呼,你看見水下蘭兒正招手頑笑,你看見阿最正滿麵啼痕翹首凝望。你縱身躍入江水。

你說:“這麼多年了,母親,我終於可以見到你了!”

澧水河依然泛著清寒冷灰的光,緩緩東流去。

澧水流過了一千一百五十年,一個同樣生長在澧水河邊的女子,深夜讀你,內心激蕩如河水滔滔,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