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祥滿腹牢騷,他後生時當學徒盡管也沒工錢,但起碼老板還包兩頓午飯,還有剃頭買牙膏的零用錢。怎麼工人當家了,學手藝反倒要貼飯錢白白幹?雄仔聽了很感無地自容。雖能幹活,但不能自食其力。盡管如此,阿祥還是耳提麵命告誡兒子好好幹,賣盡力氣幹。
呷了一口灑,往嘴裏扔進一顆南乳花生“格崩格崩”地嚼,阿祥這才把煩惱拋於腦後,哼上一句莫名其妙的粵曲,心裏也舒坦。這時,連老婆看起來也順眼多了。於是他涎著臉,露出參差的牙齒衝老婆嘎笑兩聲,擠擠眼睛,說上兩句油腔滑調“鹹濕”話。祥嬸滿臉臊紅,跳起來一巴掌摑在他背脊。她是手下留情,不然摑在他臉上肯定五道手指印,搧得趴在地上。可阿祥嘻皮笑臉的,隻是讓酒嗆了一下,吭吭咳了幾聲。祥嬸連忙給他拍背脊。阿祥快活極了,異想天開。想學學電影的樣子,摟住了老婆,“啃”了一下。祥嬸心花怒放,她還沒這麼受用過。不過,馬上覺得不自在。阿祥的牙齒又髒又長,像車刀在臉上刮了一下,粘糊糊的口水沾在臉上。祥嬸連忙一袖揩了,羞人答答嗔了一句:“唔怕衰,唔知羞!”阿祥頓覺索然無味。原來老婆的臉遠非想象的那麼香噴噴、滑溜溜,牙齒尖還刮了一點又鹹又腥的味來。“老了——”阿祥黯然地歎,祥嬸也愀然。
雄仔進來不是時候,幾乎驚呆了。阿祥連忙撒手,祥嬸也掙脫出來。阿祥佯醉:“來來,老太婆再給倒一點。”祥嬸隻有將錯就錯,把瓶子傾過去,極力掩飾窘態。雄仔裝沒看見,伸個懶腰向裏躺倒,把布幔一拉。
“這麼早睡了?”祥嬸心虛:頗不自在。
這床兩層,是廠行政科借的。上下兩層各有布幔遮擋,兩兄弟兩個天地,上床是強仔的,此間他又不知上哪去了。
現在阿祥深感住房擁擠之苦了。阿祥再呷一口酒,覺得苦了。於是他推開酒杯,想嚎兩聲以掩飾尷尬。不過,他想嚎也得嚎個樣子來,不然,兒子會瞧不起他的。他暗暗清清嗓子,學著馬師曾的“乞兒腔”唱了兩句粵曲:“非是老夫脾性硬,應留正氣在人間……”自我感覺還可以,回腸蕩氣。既把肚子裏的怨氣發泄一通,又可向兒子表明他這個老子是硬邦邦的漢子,所以才會住這鬼地方。
阿祥酒後放歌,也使祥嬸亢奮。她覺得丈夫不錯,嚎出來的調子有板有眼,很合工尺譜。她也想痛痛快快嚎兩聲,但聲調上不去,且沒詞,隻好幹咳兩聲了事。阿祥馬上發覺自己在這方麵勝過老婆,得意忘形,又放開喉嚨,剛嚷道:“你老豆姓呀呀呀餘……”
“吵什麼?人家要看書。”雄仔不客氣隔著布幔把床板拍得“嘭嘭”作響。
阿祥隻有咽住聲,無可奈何望望祥嬸。兒子看書是正經事,萬萬打擾不得。但心裏很不是滋味,到底是讀書好,說話聲音也粗,即使是老子也要讓三分。
“阿爸,你唱得真好!”強仔回來了,一進門就給父親戴高帽子。阿祥聽了舒服,雖然知道這小子是在拍馬屁。心裏一高興,也不追究強仔這麼晚才回家了。他拍拍兒子的腦瓜:“你爸唱不好,以後慢慢學,睡吧!”豈料強仔躺下時,說了一句:“爸,這種四舊的東西,以後不許再唱了,不然我們紅衛兵可要不客氣了!”
阿祥一聽,嚇了一大跳,剛才的高興蕩然無存,心裏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目瞪口呆,望著兒子,無言以對……
大兒子在上床,小兒子在下床,這屋裏更顯得狹窄。但阿祥這時卻覺得空蕩蕩的,或許是自己的身子驟然縮小了……
二
隔壁的老陳被掃地出門了,是強仔領著一幫紅衛兵幹的。說老陳是軍統特務,要遣送他下鄉勞動去。老陳是工程師,常輔導雄仔學技術理論。強仔要把架子床搬過去占領老陳的房子,雄仔堅決不肯。強仔火了,拿了鋼鋸把自己那一層鋸下來,搬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