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陋屋(2)(1 / 3)

“回來個屁!你想想,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他想翻天?哼!”阿祥說得激動,猛一揮手。這手揮得很氣派,“沙家浜”裏郭建光也不過如此水平而已。這使祥嬸信心充足了,真把獎狀貼到隔壁去了。

強仔一回來,看見牆上貼著一張大言不慚的獎狀。他認為這跟他豪不相幹,便撕了下來,揉作一團破布似的扔出了門。正好阿祥在門外,氣得他七竅生煙,怒衝衝走進強仔房間:“呔,你這衰仔!”阿祥盛怒之下,高舉起巴掌。強仔卻臨危不懼。區區一巴掌算得什麼,他經受過千拳百腳的磨煉。兩派紅衛兵武鬥比這水平不知要高多少。於是他跨開弓箭步,握拳在胸,拳頭裏攥著紅寶書,一副勇往直前的氣慨。阿祥一想,這動不得,要是一巴掌把紅寶書捆在地上,那就要被砸爛狗頭了。於是那巴掌便停在頭頂上,始終沒有落下。

強仔和父親參加的組織勢不兩立。於是,父子倆更不和了。兒子罵老子是“大老保”。阿祥想:保皇帝有什麼不好,是忠臣就得保皇帝,造反可是要推出午門斬首的。可阿祥還是被揪了出來,說他是黑先進、黑爪牙。阿祥聲名狼籍。強仔上台批鬥老子,嚴正聲明要劃清界線。

幸虧他是工人階級出身,沒像老陳那樣發配到不知哪個山旮旯裏去,但批鬥總是免不了的。他嗒然若失地回家。

要老婆給兒子去說個情。可強仔原則性很強,還動員媽媽和爸爸劃清界線,站穩無產階級立場。阿祥火冒三丈、一怒之下衝進隔壁房間,按住強仔,朝蹶起的屁股,痛痛快快打了三鞋底,一邊打,一邊嚷道:“老子打兒子!老子打兒子!”

雄仔要結婚了,阿祥和老婆都開心得要死。兒媳婦是阿梅,娘家在翻過牛山那一邊村子。問題是廠裏沒房子,雄仔傷透腦筋。

阿梅家盡管很破,倒還有一間堆柴的房子。可鄉下的規矩,外嫁女不準住家裏,大隊早把她的戶口和口糧一筆勾銷。她的戶口隻能進船廠。這麼一來,小兩口要和老兩口擠在一起了。

阿祥試圖說服強仔那房間讓給哥結婚,可強仔說:“我也要娶老婆的。”再說雄仔也不幹:“那是老陳的房子。他要平反了,要回來的。怎能占他的房子。”

一聽說老陳要平反,阿祥心裏格登了一下。他想人不是忠的,便是奸的。老陳是“奸”的,才被鬥。他阿祥是“忠”的,忠字牌、忠字舞,胸上的像章有“忠”字,門板還貼了大“忠”字。老陳要平反了,那他也是“忠”的了……那他的房子當然要還他了。

最好的辦法唯有將那十二平方米的房間一分為二。阿祥學毛著時學過一分為二。不過不是兩個六平方米,而是兩個十二平方米,即把房間隔成上下兩層。小兩口在上層,老兩口在下層,隻是悶得像烘爐似的。

阿祥躺在床上,不那麼舒坦了,像憋在什麼箱子裏。手腳伸伸還可以,隻是站起來頂上壓著似的,好在他再也不會長高了。

房間局促是局促,但粉刷得亮堂。藍靛從粉底透出,使牆壁顯得更加雪白。閣樓的木板上了蘋果綠的漆,看上去舒服。牆上貼了紅紙鉸的雙喜字,一麵大鏡把屋裏十二平方再複照一遍,看上去倒有二十四平方。門口貼的是一副紅對聯:“並肩同行平等禮,攜手共唱革命歌”。

“你們這些後生福氣多了!”阿祥深有感觸。因為他結婚時連床板也是借公家的。哪像雄仔漆木男裝櫃、高低框大床塞滿一屋子。可雄仔還噴有煩言:“我們沒有房子,鳥也有個窩,可我們……”

阿祥發覺兒子情緒不對,馬上給他做思想工作:“你理當飲水思源呀!要不是新社會,你老子我怕早用鹹水草紮了老骨頭,哪有你們不愁吃不愁穿、還娶老婆?”

“哼!要不是現在,我或許住上洋樓、坐上小汽車了。”雄仔嗤之以鼻。

阿祥很感震栗,雄仔的思想問題太嚴重了。可雄仔卻再不理他。

喝喜酒那天,阿祥激動得很,甚至在酩酊之中站起來領唱:“天大地大——一、二、三、唱!”他搖搖晃晃揮動雙臂打拍子。可大家抹著一嘴油、誰也空不出舌頭來。阿樣黯然傷神,隻有幹嚎:“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一仰脖子又是一杯酒。祥嬸怕他闖出亂子來,一把奪下阿祥的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