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麗晶時代廣場2(3 / 3)

眾衛兵:

“對,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眾衛兵喊聲震天,把我嚇得差一點從毛驢身上翻下來。一場悲劇,就要這樣產生了。台上正在表演的人,肯定將不久於人世了。活蹦亂跳的一幫狗男狗女,馬上就要成為一撮塵埃,與大地共生存了。前衛和先鋒,現代和後現代,看來沒有孬舅的加入,肯定是脆弱不堪一擊的。孬舅的衛兵,已經開始向後轉齊步走;孬舅的眉目,已經恢複出過去的英氣;孬舅身上流動的血液,已經恢複出往日的血性。我立即抽身到矛盾之外,又成了沒事人一個,就等著從舞場轉到刑場,去看新的熱鬧,去看這些正在台上表演的時代寵兒人頭落地。想著他們過去人前人後風光,現在馬上要狗刨似的求人饒命,我心中不禁產生一絲快意。可見世界上沒有鐵打的江山,沒有開不敗的花朵,沒有吃不盡的宴席和沒有不過時的現代與後現代。

你們赤身裸體管什麼用呢?世界上又有好看的了。但就在世界要發生重大轉折的時候,世界又發生了猶豫;由於這一點猶豫,世界又照著固有的軌道滑行下去。因為,就在孬舅帶我們要去埋人的時候,演台上突然又打出一些標語。這些標語,又使孬舅傻了眼和犯了難。剛才像打足了氣的皮球,現在又針紮似的撒了氣和癟了囊。這些標語都貼在孬妗他們的光身子上。這些標語公開了他們的內心主張。這些標語和他們剛才的大膽動作正相反,沒有任何激烈的動作和語氣。他們隻是公開了他們的現在和他們設想的將來,他們的最低目標和最高綱領。他們的動作是溫和的,這就使孬舅的激烈行動,失去了借口、由頭和基礎。孬舅還是比他們晚了一步。標語上寫著:

這裏是中空的世界

富裕是萬惡之源

我們要結束這種富裕、空洞、無聊的生活

我們要尋找艱苦

男男女女有什麼意思

我們要證明我們自身

我們的拒絕是雙重的

我們的家園在哪裏

…………

男女們在台上走來走去,標語交相輝映,令孬舅和我們目不暇接。但這還不是使孬舅最感棘手的。使孬舅最感棘手的,是他們在這些標語之上,又打出一條新的標語。標語上寫著:

我們要與秘書長對話

這使孬舅徹底抓了瞎。因為孬舅平生最討厭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人要與他對話。世界上人這麼多,民族不同,膚色不同,高矮不同,胖瘦不同,見解不同,唾液、血液與其他各種液均不同,相互之間還需要什麼對話嗎?甲與乙,乙與丙,男與女,非同性關係者與同性關係者,相互都需要溝通嗎?如果大家都溝通了,理解了,相互之間不存在誤會、衝突、煩惱、令人扼腕和一波三折的悲劇,世界不成千篇一律了嗎?那還有什麼意思、有什麼奔頭和有什麼好戲可看了呢?文人墨客豈不都要失業了嗎?從孬舅的出身看,殺豬宰羊,與人對話也不是他的強項。有時從電視上看他接見外賓,褲子扣都忘了扣上。看見“對話”二字,就使他老人家頭皮發麻;而馮·大美眼領一幫人,就要與孬舅對話。不是長期與孬舅生活在一起的人,出不來這損招。孬舅一邊擦頭上的汗,一邊拍打著驢屁股說:

“我大意了,我大意了,我當初不該找馮·大美眼,我應該在家鄉選美。如果不是馮·大美眼,這一幫丫挺的怎麼知道我的痛處?怎麼想得起與我對話?事到如今,我也是有苦難言。人們哪,記住我這個教訓吧!”

孬舅在那裏捶胸頓足,後悔不迭。但他對過去的後悔一點無助於現在事態的解決。現在的事態仍在那裏發展、蔓延,漸漸地向他淹沒過來。馮·大美眼們一點不顧孬舅在那裏的窘態、變態和慌亂,一幫人已經從演台上神態自若地用模特步款款走下來,高舉著請願和對話的標語,向孬舅挺進,向孬舅要他們的家園。情況這麼緊急,秘書班子也沒在身邊,連個發言稿都沒準備,你讓孬舅如何與他們對話?話對錯了誰負責?如果他們真與世界搗亂,暴動、暗殺、成立顛覆委員會的組織,孬舅真有辦法對付他們,不行真挖個坑埋了他們;他們不搞這個,避開了孬舅應付自如、遊刃有餘的處理事情的辦法和體係,他們搞同性關係,他們搞對話,這就讓孬舅犯了難。黃鼠狼吃刺蝟,無處下嘴;劉老孬遇同性關係,話如何對?慌亂之中,孬舅實在找不到求助之人,隻好把我當作救命的稻草,也顧不得麵子了,一邊擦頭上的汗,一邊拍小毛驢向後退,躲避著馮·大美眼們的對話隊伍,一邊低聲下氣向我求教:

“你說該怎麼辦?好歹想個法子,救救你舅。”

不是我自我吹噓,一到這種關鍵時候,我的英雄本色就顯露出來了。我雖然是孬舅的外甥,但在這一點上與他截然不同。他是小事清楚,一遇大事就糊塗;我是小事糊塗,一遇大事,頭腦就唰唰地清楚了,處變不驚,臨危不亂。須知,當年我是跟過曹丞相的,什麼大事沒見過?麵對對話,麵對草雞的老孬,麵對他向我伸出的求救之手,我一點沒有慌亂,一把接過了他那冰涼的小手,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救出了滅頂之災。我問他:

“你想與他們對話嗎?”

孬舅慌亂地搖頭:

“不想,寧死也不想。”

我:

“知道與他們對些什麼嗎?”

孬舅:

“不知道。”

我:

“能給他們找到家園嗎?”

孬舅:

“不知道。”

我:

“既然一切都不能和不知道,那就當機立斷,不與他們對話!”

孬舅:

“這個決定我會做,隻是如何擺脫他們,不與他們坐在一起,讓我犯難。他們一步步向我走,我如果當著眾人狼狽逃竄,Party上這麼多人,也讓人家笑話。”

我指點他:

“你忘了俺姥爺的話了?‘這事我知道了,我帶回去研究研究。’你就這麼給他們說。然後你可以堂而皇之地離去,又把他們尷在了這裏。至於回去你研究不研究,研究多長時間,不全在你了?社會輿論也照顧了,事情似乎是接受了,又等於一切沒有解決;被動變為主動,把皮球又給他們踢回去,你說這計妙不妙?”

孬舅恍然大悟,聽得兩眼放光。他“嘭”地打了我一拳:

“好小子,有你的。你的意思,是讓我白涮他們一道,對不對?”

這時我有些看不起孬舅,皺著眉說:

“你不要這麼說嘛,事情可以這麼做,但不要這麼說!”

孬舅又恍然大悟,像雞啄米一樣點頭:

“對對對,在這個問題上,你還是比我成熟。我聽你的,就這麼對付他們丫挺的。”

事情有了解決辦法,孬舅渾身輕鬆了,滿麵放光,騎在驢上,甩著一串鑰匙鏈,在那裏看馮·大美眼他們怎樣邁著模特步向他一步步走來。我在孬舅旁邊,將驢頭向前跨了一步,與孬舅的驢頭平行——因為我獻計有功,孬舅也沒批評我的僭越。我的驢興高采烈。果然,待馮·大美眼一幫人對話到孬舅麵前,還沒有等他們開口,孬舅就用剛才的一番話對付他們。雖然孬舅有些性急,但還是把他們驚得目瞪口呆。所有扭動的美妙的身軀,都僵在那裏。

鬧了半天,一句話就這麼結束了,就被他帶回去研究了?我們是為研究而來?滔滔洪水而來,一句話就成了閘門?話還沒對,話就結束了?我們為之奮鬥的口號、理想、燦爛的晚霞和血紅的朝日,一切還算不算數了?剛才台上獨特的演出和為這場演出所做的辛勤的幕後準備,霎時間就付之東流了?憤怒、感歎、窩囊、不平,所有的情緒都堵在了心頭,但一個個都幹張嘴說不出話。連孬妗馮·大美眼都不例外。這些同性關係者雖然都是世界名人,但他們大部分畢竟是西方人,他們哪裏知道我們中國的哲學?看著他們的窘態,孬舅哈哈大笑,樂不可支。然後扭轉驢頭,揚長而去。邊走還邊唱著李白的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廣場上一片叫好。連平時看不起孬舅的小毛驢,這時也連連點頭,說:

“不錯,這次處理得不錯。”

孬舅走後,我就成了中心。記者們紛紛擁過來,開始向我提問題。我在麥克風前麵,神態自若,忙而不亂。記者們個個高舉著手,獻媚地希望我能用指頭點著他,由他提問。我心中自有安排,沒理這些孫子,隻是揀那妖豔的狐猸子一樣的女記者,挑了幾個,作為今後發展的鋪墊。我座下的小草驢,到底在恢複禮義與廉恥委員會呆過,這時也顯示出大家風度;得意它倒有些得意,但不形於色,隻是翹著兩片嘴唇往天上翻。

狐狸精:

“小劉兒,剛才秘書長走之前,你們兩人曾咬了半天耳朵,到底說了些什麼?”

我當然不能上她的當,鎮定自若地答:

“我們親人之間談話,沒有必要告訴外人。”

廣場上一片“嗡嗡”聲和笑聲。另一個狐狸精:

“同性關係者們提出要尋找家園,秘書長說要研究研究;那麼在沒有研究出結果之前,他具體的態度是什麼?你對這事有什麼評論?”

我一笑。我知道她的陷阱在哪裏。這能難住我嗎?我靈機一動,又想起了姥爺另一句話,我答:

“不支持,不表態,以靜觀動,以觀後效。”

廣場上又一陣“嗡嗡”。一些圍觀的群眾見我答得好,把記者提出的難題又扔了回去,不禁稀稀拉拉鼓起了掌。我座下的小草驢也由衷地說:

“多麼好的新聞發言人哪,可惜從事了文學。”

小草驢這麼一說,我也感到自己有些懷才不遇。日常從事的工作,也馬上顯得有些小題大做,大材小用。人一有情緒,就容易假公濟私,在接著回答一位狐狸精的問題時,我就不由自主地塞進去一些私貨。狐狸精問:

“剛才秘書長走之前,還在驢上朗誦了李白兩句詩,這是什麼意思?說這話之前,是跟什麼情緒聯係著?”

本來孬舅朗誦這詩,是他老人家百年不遇的靈機一動,但我現在移花接木地說:

“那是因為秘書長在朗誦李詩之前,跟我說起了兩本小說。小說與詩,在某些方麵是相通的。”

記者們都抄著筆記本紛紛問:

“兩本什麼小說?”

我不慌不忙地說:

“一本叫《烏鴉的流傳》,一本叫《大狗的眼睛》。”

廣場上一片“嗡嗡”聲。一些參加Party的禿頭書商,趕緊撒腿往廣場外跑,去印廠加印我的這兩本書。

第二天,大小報紙都在炒秘書長和我這兩本書。我這兩本書,也立即覆蓋了街頭的大小書攤。書攤上版本不一,據說有許多盜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