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湊合,但也隻能作為一個插曲,不能作為片頭片尾的主題歌。”
接著,又揮了一下手,象征性地強調了一下。我發現,過去的朋友、現在的影帝瞎鹿在我麵前有些矜持。他似乎對我的突然成功也有些猝不及防,不知該調整到怎樣的心態來對待我。不過我沒有責備他,我知道這是人之常情。過去抱成團已經形成一個動物圈生物場和氣場的一群動物,對突然而至的一頭野山羊,雖然明知道要承認它,接受它,它是我們過去失散的一個兄弟;但看著它怪裏怪樣的神色、動作、迫不及待的心情與眼神,心理上還是一時接受不下。沒有外來的這位,我們在一起的心情、習慣、氣味,相互多麼熟悉,多一個外人攪在中間,相互多麼別扭。這就是咱娘或咱爹年輕時由於一夜風流失散在外二十多年現在又來尋找的兄弟嗎?經過鑒定了嗎?化驗他的血型和尿樣了嗎?看他流著鼻涕的麵孔多麼肮髒,看他吃飯的動作多麼別扭。恐怕就是承認下來,接收下來,這個由別扭到熟悉、大家扔在一起相互認不出來的過程,路途不知有多麼漫長。我完全理解他們的心情和他們對待我的態度。我可以耐心等待。開門之後等人認可的等待,總比被人關在門外的滋味要好受得多。屋裏比屋外暖和。在已經抱成團的屋裏而不是草原上的那群山羊中,相對於我,瞎鹿又與別的山羊不同。
別的山羊我們都是第一次接觸,以前生活在兩個天地,相互都不認識。不認識就談不上關照。打招呼就談不上熱情。但正因為不熱情,互不關聯,他們對我也不存在防備。加入別人是加入,加入小劉兒也是加入,所以加入誰都無所謂,我們沒有必要過於嫉妒他。但瞎鹿就不同。我與瞎鹿認識過早,認識了一千多年,是老朋友了,相互知道根底;正因為知道根底,是老朋友,就使瞎鹿對我多了一層先驅者對後來者感到的威脅,因而在心情上產生酸意、醋意、對我的防備和嫉妒。沒有一個領袖不本能地討厭自己的接班人。朋友是什麼?朋友就是防備和嫉妒。就好像我們以前沒有進入貴族圈子仍在大街上擠公共汽車一樣,先擠上汽車的人,並不首先討厭旁邊車道上卡迪拉克裏坐著的貴族,而是討厭仍往公共汽車上擁擠的與自己同樣肮髒的弟兄,害怕他們占了自己已經占據的位置。何況瞎鹿也像我一樣,早年也是通過苦苦奮鬥上去的。苦出身的人,一旦奮鬥得了勢,就對自己奮鬥所得到的一切特別珍惜,半點不肯拋撒給別人,一點不肯幫助正在走他過去道路苦苦奮鬥的弟兄;不認識的他倒可能幫助,認識的一點不肯寬容,說不定還背後給你撒芝麻鹽盡盼著你倒黴他好看個笑話。
我一個年輕後生,你用得著跟我一般見識嗎?瞎鹿,我們是遷徙路上共同走過幾千裏的弟兄。但瞎鹿微微一笑,就是不肯寬容。他坐在咖啡桌對麵拿腔拿派戴著墨鏡的樣子,還不如去年他替孬妗在亞洲大飯店走模特把大門放我無票進場時的態度。那時我是一個連入場券都撈不著的無名小輩,他倒居高臨下地對我溫和;現在我奮鬥到與他平起平坐,他開始拿腔拿派與我拿上了影帝的派頭。但我沒有辦法。這是我初入上流社會要付出的必然代價。倒是他見我情緒中流露出些憤憤不平,主動單刀直入地對我進行了開導:
“你不要有什麼憤憤不平,你不要以為進入了這個圈子,就立即可以與我平等了,裏麵還有許多層次呢。雖然都是貴族,但貴族與貴族又不同,貴族的內容和方向也不同。譬如說咱們倆,你再是大腕,也隻是一個文學大腕;我呢,是一個影視大腕,是一個影帝,知道嗎?我問你,你在街上走,有幾個人扭臉看你?誰知道你是小劉兒?大家還不是把你當成街上來來往往的一個普通人,一粒扔到煤堆裏揀不出來的煤核?這時把你當成大腕的,隻有內心的你自己.你的書完全等於白寫。你這時的感受和反應是什麼?我知道,你會說我自尊、我自強、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對世俗的東西不屑一顧,棄之如敝屣;但這種想法的本身,不是也說明你有些憤憤不平和顧影自憐嗎?不是我膚淺,不是我非要和你對照才可以滿足我的虛榮心,相信我影帝當了這麼多年,早已過了那個階段;何況我不用和你對照,我在社會上的地位也水落石出,早已蓋棺論定。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咱們不說街上,說這咖啡廳,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裏還要戴墨鏡嗎?”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瞎鹿為什麼在橘黃色的幽暗的咖啡廳還要戴墨鏡。我覺得這事情有些誇張。我突然想起什麼,試探著說:
“一定是您老人家早年眼睛不好,後來失而複得,重見光明——失而複得的東西,一般都特別重視和珍愛,所以除了拍電影,何時何地都戴上墨鏡,是一種保護措施。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們要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什麼——譬如講,團結。”
瞎鹿見我這麼回答,大為光火,他拂袖一甩,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上下顛簸,灑了一桌布。瞎鹿不顧桌布,氣恨恨地問我:
“你是真這麼認為,還是故意氣我?”
我嚇得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答:
“我真是這麼認為,我不敢故意氣您老人家。”
瞎鹿鄙夷地看我一眼,說:
“要不說你剛入貴族圈子,你還不服,這不一下說明問題、一下露出狐狸尾巴了?如果你這樣回答是明知故答,故意氣我,我生氣還小些;你真這麼認為,我可就從心眼裏徹頭徹尾看不起你。我現在明確告訴你,我一天到晚戴墨鏡不是為了保護眼睛,我的眼睛恢複得好得很,不需要保護,你潛意識中那點對我的嫉妒,恨不得我眼睛立刻、馬上,現在而不是將來,今天而不是明天就再次瞎了你們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卑鄙心理——以為我不知道嗎?——就立刻馬上趁早收回去吧,我的保健醫生說了,我這個眼睛一複明,就再也瞎不了了!你們就徹底把懸著的心放下吧。
為什麼我一上鏡馬上就出彩,就與那些電影混混不同,就高他們一籌顯得鶴立雞群呢?他們還不服氣,背後嘁嘁喳喳,有什麼不服氣的呢,影帝隻有一個,不可能遍地都是黃花。這麼大的一個性格演員,靠的是什麼,靠的隻有一個,那就是眼睛。你剛才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句話雖然俗氣,但還準確。別看我的眼睛小,平時像睡著一樣,但小有小的好處,聚光,一上鏡就光彩照人,贏個滿堂彩。這麼好的眼睛,你以為我願意每天都用墨鏡遮擋,悶住它蓋住它使它整日不見陽光就這麼暗無天日下去嗎?你以為它不需要充電不需要觀察世道人心嗎?但是沒有辦法。不是我不願意,是你們不讓我摘下去,是你們害了它,是你們在遮擋、戕害、蹂躪和侮辱它!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以為我是傻子?”
瞎鹿越說越氣憤,甚至氣得流出了眼淚。我確實是剛入貴族圈子,頭一次在貴族圈子見到這種像芸芸眾生中常見的場麵。我像往常在芸芸眾生中見到婆娘發火一樣,顧不得尋找事情的頭尾,慌忙先將自己擇出來,擺脫自己的責任。我抖著身子說:
“瞎鹿叔,這一切不怪我,我沒有把你當成傻子,我沒有戕害你的眼睛,我沒說不讓你把眼鏡摘下來。你摘,你摘,這不關我任何事,我又不是演員,咱們之間不存在競爭。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在咖啡廳還戴著眼鏡;難道你這時把眼鏡摘下來,還能天塌地陷,世界翻了天不成?”
見我這麼說,瞎鹿不再氣憤了,甚至有些得意,他歎了一口氣說:
“說你不明白,看來你真是不明白。在社會底層混得久了,到底人窮誌短,馬瘦毛長,眼圈子小沒有見識。我們雖然以前是鄉親,但社會地位分別太久,之間看問題的方法、層次、立場和光圈,都對麵不相識,尿不到一個壺裏了。我們看似在談話,其實我們之間沒有交流,語言從來沒在一個層次上發生過碰撞。我們在進行一場貌似親熱的誤會的談話。什麼是悲哀呢?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我說給你你不相信,我要按你說的在這裏摘下眼鏡,這裏真要引起一場混亂。我這就摘給你看,我這就摘給你看。”
瞎鹿說著,真賭氣把墨鏡從眼睛上摘了下來。馬上,我所想不到的情況,天塌地陷一片混亂的情況,就真的在咖啡廳出現了。瞎鹿的摘下眼鏡的麵孔,馬上被卡拉OK打在了咖啡廳正麵牆上的彩色大屏幕上。瞎鹿剛摘下眼鏡一下適應不了外光的神情、眼皮趕緊收緊的尷尬模樣及由此對我的憤怒,都明白無誤地顯示在大屏幕上。
“影帝在這裏,影帝在這裏!”
看到屏幕上的變化,咖啡廳所有喝咖啡的人都驚醒過來。一時沒有驚醒的人,害怕自己遺漏了世界上的重要事情,急忙向身邊的人打聽。甚至驚動了咖啡廳之外的其他地方和東西:茶廳、飯廳、水廳、過廳、門廳、廁所、大堂、小賣、樓梯、夥房、笤帚、掃帚、拖把、毛巾把,什麼,影帝與我們在一起?貴族圈子的人,下降到我們平民圈子裏了?他為什麼到這裏?是來與民同樂,還是來體恤民情?我們生活的理想,我們生活的信心,我們生活的寄托,瞎鹿,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這樣幸福的時刻,就這樣悄然而至和突然降臨了嗎?這太讓人激動了。這太讓人沒有思想準備了。這樣的機會並不是每天都有。這樣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讓我們挨一挨影帝,讓我們見一見影帝,讓我們摸他一把親他一口讓口水和哈喇子滴在我或他的襯衫上或是褲頭上。我的親人,我的親親,瞎鹿,你在哪裏?大家嘴裏這麼念叨著,蜂擁而至,如風卷殘雲,人在地上滾,毛巾把在天上飛,女的把裙子都撩開了,男的把自己的三角褲衩的背後,又開了個三角口。大家你爭我奪,爭先恐後,就這樣把瞎鹿撕吃了,吞噬下去,轉眼之間,不見瞎鹿的蹤影。連骨頭都被別人吞噬下去。
大屏幕也不見了,被人打成碎片一人一塊揣到了懷裏。我本來在瞎鹿的身邊坐,現在早被人給扔到了圈子外。似乎這個世界跟我沒有關係。我憤怒,我後悔,我不該在這裏與瞎鹿賭氣鬥嘴,促使他摘眼鏡,給他和世界造成這麼一個結果。我前幾天沒有擠進貴族圈子之前,也是這些如狼似虎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嗎?我以前活得可真盲目和容易激動。眼前的混亂如同一麵鏡子,映照出我的過去。瞎鹿叔,我由我的過去,知道了你的過去和現在了,我知道你的奮鬥、痛苦和辛酸了,我理解你的矜持和拒絕,不撤退和不寬容了。瞎鹿叔,原諒我剛入貴族圈子,原諒我的膚淺和無知。我不該與你攀比,你比我人高一頭;我不該嫉妒你,因為你比我不知多付出了多少眼淚和辛酸。我突然明白了,瞎鹿叔,我們都是一些藝人,我們都是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我們為什麼要爭個你高我低你死我活呢?麵對著混亂擁擠的人群,我不禁放聲大哭起來:
“瞎鹿叔,我們換個咖啡廳吧,我不要在這裏!”
瞎鹿臉上一道道血痕,與我換了一個飯店和咖啡廳。當我重與瞎鹿坐在十裏洋場大酒店咖啡廳時,看著瞎鹿在那裏整理自己的麵容、重新戴上眼鏡,我羞愧難當,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說:
“瞎鹿叔,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咱們的差別。我雖然是一個剛成氣候的大腕,但大腕與大腕還是不一樣,我整天不戴眼鏡,怎麼就沒有人擁擠我呢?剛剛有兩本書走紅,剛剛有人找你簽名,剛剛有人找你采訪,就自以為成功和天下第一了嗎?沒有您老人家今天作對比,我恐怕還蒙在鼓裏呢,我恐怕還在坐井觀天和夜郎自大呢。你今天的實際行動,就是對我的最大教育和鞭策。我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我可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了。我自以為自己進了貴族圈子,就可以馬上變成個大倭瓜,誰知到頭來依然是個壓不住秤砣的蛤蟆。瞎鹿叔,原諒我的無知,原諒你這個蛤蟆侄子吧!”
說著,我又抽泣著哭了起來。瞎鹿見我這個樣子,本來想借機擺架子對我教訓一通,現在也不好那麼做了;正因為不能那麼做了,他對我這種服輸認軟對他感情的阻擋感到憤怒。本來他是要借此進行感情發泄的,最好我中間再有些什麼不通和拒抗,給他進一步發泄提供條件和借口;現在我自動招認了、服輸了,使這一切過程都顯得毫無必要和可以自動省略了,那瞎鹿剛才還摘眼鏡幹什麼?從一定意義上說,他的眼鏡不是白摘了嗎?他臉上的血痕不是白被人抓了嗎?過程的結果證明著過程的毫無必要,事情的結果扭曲了事情的本質和走向,把食物放到冰箱是為了保鮮,誰知食物自動在冰箱裏相互串了味,多麼讓人委屈和掃興。扔了吧,可惜;留著吧,它已經串了味。我突然明白當年曹成曹大叔為什麼在軍中夜間傳了個口令叫“雞肋”,那是多麼複雜委屈的心情。現在的瞎鹿瞎大叔,就好像當年的曹成曹大叔;坐在瞎大叔麵前的我,就好像當年在曹大叔麵前自作聰明的楊大個楊修。瞎鹿不馬上像曹丞相殺楊修一樣殺了我,就是念鄉親之情寬容我,還能讓瞎鹿怎麼樣呢?瞎鹿也像泄了氣的皮球,不耐煩地向我擺擺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