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瞎鹿叔叔1(3 / 3)

“算了算了,你別在那裏哭了,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我碰上你算是倒黴。什麼叫鄉親?鄉親就是一根擺脫不掉的大尾巴。如果不是你,我何必舍身取義這麼做呢?我還需要向世界證明什麼嗎?說到這裏,我倒承認我還是有些膚淺。明明知道鄉親們是一群烏合之眾,無非曹成、袁哨、白螞蟻白石頭之類,還有你,你們知道些什麼?你們懂什麼藝術?你們的水平還能高過戛納、奧斯卡和柏林東京乞力馬紮羅電影節上的評委們嗎?我在他們那裏都得到了承認,我還需要向你們證明什麼呢?但是不行,我過不了這個溝坎和心理障礙。我現在特別理解項羽兄弟為什麼富貴時要過江東霸王別姬時為什麼不過江東,劉邦坐了皇帝為什麼要把鄉親們都遷到長安。

偉人在許多方麵都是相通的,偉人們過去受過你們欺負。我從小在你們中間長大,我打小眼睛就瞎,我受你們的欺負和白眼,比劉邦項羽更甚,現在好不容易發了,把事情做大發了,我不讓你們看看,我不在你們麵前顯顯威風,我能咽下這口氣嗎?我在世界上辛辛苦苦做的一切,不是等於頃刻間失去意義了嗎?你雖然不理解我,但你好賴是我的街坊侄子,我今天就是要摘下眼鏡讓你看一看,看你回去見了鄉親們怎麼說。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提醒,你回去會抬高你自己,故意把我們的地位扯平,鄉親們又不懂,一聽都是大腕,以為我們一樣,我最容忍不了的就是這個。你想怎麼樣?你想用你烏鴉的翅膀,去遮住我太陽的光芒嗎?辦不到!今天你都看到了。我臉上的血不能白流,我臉上的指甲印不能白抓,我要用血喚醒民眾!”

瞎鹿越說越激動,把剛才壓抑的情緒通過自己挖溝排水給發泄出來。麵對他的發泄,我無話可說,因為他說得都對;他在那裏越威風激動,我在這裏就越顯得可憐巴巴。但正因為可憐巴巴,我對這種無邊無際和沒完沒了的羞愧感到憤怒。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殺人不過頭點地。瞎鹿,你不就比我早出道幾年嗎,我不就是剛出道不懂規矩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有些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些得意忘形冒犯了你,這對一個嘴邊沒毛大腿根也沒毛的年輕人來說,一切不是很正常嗎?你是前輩,你是師長,你是俺街坊叔,你就是這樣對待後來人和下一代嗎?至於抓住不放嗎?至於在這青草地上狠勁地馳騁你這匹老馬嗎?你發泄的機會至於這麼少嗎?你心中的壓抑至於這麼深嗎?用得著把你在生活中壓抑積攢的一切兜頭都摔到我頭上轉嫁積壓到我心上嗎?——用得著這麼欺負人嗎?長江後浪推前浪,病樹前頭萬木春,誰能料到誰將來怎麼樣呢?你就一定料定你永遠高人一頭可以永遠騎在我脖子上拉屎撒尿嗎?大狗就不死、小狗就不長大了嗎?我眼中流出了淚,但這時的淚已經不是悔恨的淚,淚已經變質走味了,它是憤怒、覺醒、注定要還擊的淚。怎麼還擊?我沒有與他針鋒相對,而是用在麗晶時代廣場對付同性關係者的辦法,想起祖上村莊的法寶,來了一個出奇製勝。麵對他的滔滔不絕,麵對他的憤怒和興奮,我像村中輸理的婦女一樣,“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在後邊拍了一下屁股,在前邊拍了一下雙掌,又朝手中啐了一口唾沫,跳了一下雙腳,我大吼一聲:

“你到底想怎麼樣你!”

果真把瞎鹿嚇了一跳,愣在那裏。我又吼道:

“你不就是臉上被人抓了幾道嗎?用得著這麼張狂嗎?我賠你,我賠你還不行嗎?”

接著,我“唰唰”幾下,在自己臉上也抓了幾把,露出血淋淋的幾條,露出一張血臉,把瞎鹿驚得目瞪口呆,立即把嘴巴閉上,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祖上的法寶能夠治國,兩張血臉擺在一起,就擾亂了瞎鹿的思路,把剛才爭論嚷吵的不同層次、不同茬兒口的問題,用一個簡單的辦法,一下把它們混淆和扯平了。瞎鹿不是一個腦漿多麼不渾濁、思路多麼不混亂的人。他不是一個多麼狠毒多麼不善良的人。他不是一頭狼,他不是一頭狡猾的狐狸,他是一頭善良而可愛、莽撞而衝動的黑熊黑瞎子。他看到我的血臉,忘掉了自己的血臉,他有些茫然不知所對。他不知剛才自己說了些什麼和做了些什麼,引起他的侄子和鄉親這麼大的憤怒。他甚至有些驚慌,有些害怕,他聽到了我軍的衝鋒號,但弄不清我軍的底細,他沒有看到我們的士兵就有些膽怯和想退卻了。他到了抗美援朝的戰場。他甚至想說:

“我這是在哪裏,我來這裏幹什麼?”

此時此刻的瞎鹿,又恢複了他藝人的感覺。公平地說,作為一個藝人,瞎鹿還是合格而偉大的,感覺還是寬廣而細微的——他是有神經末梢的。當他來到火車站或是機場,麵對來來往往南來北去的人流,他常常發生一種幻覺,不知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是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會不知不覺地流淚;有時又擺脫眾人,一個人騎著毛驢隨便在什麼道路上行走,不知不覺走到天地盡頭,看到前麵再沒有道路,挽轡大哭而返。麵對一張孩子的血臉,他也突然有了藝人的飛升,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好像又到了天地的盡頭;他不再對我發火,他開始揉搓自己的雙手,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就把世界給搞亂了和自己又錯在哪裏。他為這搞亂而感到對不起眾人。

當然,瞎鹿的主動退卻,也包括他性格上的弱點。正如他所說,他從小受人欺負,養成一個欺軟怕硬的毛病。你軟,他就硬;你真硬起來,他就害怕了,不管是對是錯,就像擺地攤的算命瞎子遇到了工商局人員一樣,趕緊將自己那一套收拾起來再說。麵對臉上流血的我,他忘記了自己影帝的身份,他一下又回到了早年的村中;他由高大的偉人形象,一下還原成一個人見人打的地老鼠。我成了英雄,直巴巴地站在那裏。他成了可憐巴巴孤立無援的人。他又像早年村中的走街串巷的瞎子流浪藝人一樣,閉上雙眼,努力用耳朵去分辨各種聲音,從這些聲音中去分辨各人的不同。他主動上前用袖子拭我臉上的淚和血,在一縷咖啡廳頂窗打下的陽光下,用舌頭去舔這些傷處。瞎鹿的舌尖,是多麼濕潤、柔軟和可人意啊。他柔聲地問:

“還疼嗎?”

我賭氣地說:

“怎麼不疼,它在牆頭上長著嗎?”

瞎鹿低聲下氣地說:

“別生氣了,一切都是我不對,待會咖啡廳的賬單都歸我付,行了吧?”

我破涕為笑,兩人握手言和。我知道,瞎鹿今天對我的懺悔是真誠的,因為他說要付全部的賬單。瞎鹿雖然貴為影帝,片約如潮,片酬是亞洲最高的,家中有一頭標致的小毛驢,但他的生活習慣,依然是村中的樣子。愛吃紅燒肉,愛吃酸菜魚,愛吃豬肉燉粉條;雖然住在大東亞富人區一幢豪華的別墅裏,但家中的擺設,仍是雜亂無章:沙發是波蘭真皮的,桌子卻是一九四九年土改時在家鄉分到的地主浮財,四條腿全部被蟲子蛀得往下掉木屑;臥室裏也是家鄉的樣子,橫扯一根竹竿,上麵亂七八糟搭著瞎鹿的被子、褲子、單子、西服、中山裝、領帶及好幾個粘在一起沒有清洗的褲頭。房頂爬滿了蜘蛛,地上跑滿了老鼠,空中飛動著蝙蝠、貓頭鷹和夜的精靈。瞎鹿身為影帝,許多女影星包括那個自稱為女影後的人,都接連不斷地向他送秋波,但瞎鹿就是不與她們結婚。不與她們結婚並不是瞎鹿生理上有什麼毛病,瞎鹿回答記者提問時曾說,這方麵不用大家替我操心,我在身體的這方麵非常健康,不信到我臥室看一看竹竿上的褲頭!惹得記者們一陣大笑。但他為什麼不結婚呢?是不是還保持著勞動人民的傳統美德,對愛情堅貞如鐵,心中仍在懷念著什麼人,就像剃頭匠六指,在曆史上一直懷念過去的柿餅臉姑娘一樣——於是這人成了一個化解不掉的情結,阻擋著現在愛情的發展呢?瞎鹿又說:人一過了四十歲,情已經失掉了,剩下的就是欲;過程都省略了,要的隻有目的,哪裏還能想起過去玩過的愛情遊戲呢?他可不像六指那麼傻帽兒。

又讓提問者驚愕。那到底為什麼不結婚呢?就是因為瞎鹿是影帝由此帶來了一筆不大不小的財富。這成了瞎鹿為之苦惱的人生症結。財富、金錢,緊接著就要來美女,這個美女來幹什麼?純粹是來跟我結合嗎?還是以結合為名義,來居心不良瓜分我的財富呢?世界上這樣的例子太多了。美女來得越多,瞎鹿越是感到可怕;美女們越是甜言蜜語,瞎鹿越是懷有戒心;他影帝的影響越大,他的片酬越高;他的片酬越高,他心裏越是痛苦,對女人越是敬而遠之。他整日生活在女孩子們中間,他的心離她們卻一天比一天遠。他是賈寶玉。但瞎鹿的身體又是健康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白天一片戒心,到了晚上一切都崩潰了;瞎鹿瞎急,隻好用老辦法把頭往牆上撞,或是急不可待地打開電視和錄像機看毛片,坐山觀虎鬥,望梅止渴,然後自己傷感地打開褲頭,自己給自己解決問題。錄像完了,電視白花花的一片,瞎鹿疲憊地蜷縮在自己像狗窩一樣的床上,不禁失聲痛哭。他拍打著被子說:

“妞兒們,我操你們一家!”

當然有時也自責後悔,自己打自己的臉:

“我怎麼會是這樣?金錢和財富,我像痛恨妞兒們一樣痛恨你們!我明天就結婚,我把你們都給妞兒,看你怎麼樣!”

接著從床墊子下麵拽出一遝遝的美元、法郎、德國馬克和意大利先令,撒滿一屋,用腳踹,用手擰,其自責自悔的心理消耗,遠大於性壓抑的痛苦。他說,我身為影帝,我不該把一切都寄托在這不會說話的別人印刷的紙上,明天我就改正,明天我就去找妞兒,我解放了,我革命了。但到第二天朝霞映滿天空的時候,瞎鹿又把昨晚的一切忘得幹幹淨淨,又恢複成了昨天的瞎鹿。漸漸瞎鹿發展的,不但對女孩子懷有戒心,對男的,對朋友,對鄉親,都在他的金錢麵前人人平等。他得過一些電影國際大獎,周遊過許多國家,從西方世界回來,別的沒有學會,頂住了他們的精神汙染,但有一點學會了,那就是付賬時的AA製。他沒有替任何人任何動物付過賬單。今天麵對著我的血臉,他提出付所有的咖啡賬還是平生頭一次。我能不感到震驚嗎?我能不感到受寵若驚嗎?我還能與他計較剛才的爭吵與爭鬥嗎?我隻能破涕而笑,與他握手言和。他見我笑了,也就放心了,又討好地與我說:

“我們隻顧爭論些不重要的問題,把我們今天見麵的主要意圖都給忘掉了。想一想,我們今天約會的主要目的是什麼?”

瞎鹿這麼一說,我也立即興奮了。我喝了一大口咖啡,有些慚愧,有些幡然悔悟地說:

“對對對,我們今天約會的目的,主要是談藝術,怎麼一見麵就談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一到談起藝術,我與瞎鹿的身份又為之一變,我又開始矮他一頭,他又開始趾高氣揚。因為我在藝術上有求於他。我懷疑這是不是瞎鹿設下的又一個圈套。這時我又感到,雖然都是貴族,但大腕與大腕還是不同啊。我從事的是文字,他從事的是影視。雖然都在藝術的糞堆上就像在我們村西的糞堆上蛆蟲熙攘,但我像糞堆上的蒼蠅,他卻像糞堆上的屎殼郎。蒼蠅隻能在糞堆上飛舞呻吟,屎殼郎卻能從裏麵滾出糞蛋,推著這糞蛋像推著地球一樣向前滾動,嘴裏說著:這就是藝術。屎殼郎不能摘下腦門兒上的墨鏡,一在世界亮相就被人撕吃。屎殼郎,你怎麼就那麼香。蒼蠅整日瞪大眼睛尋找世界,到頭來走到大街上沒一個人相認。高山流水,沒有知音,這對一個從事藝術的蒼蠅來說,是多麼大的痛苦。我們的可愛的影帝瞎鹿,就是鑽了這樣一個曆史的空子,伸出屎殼郎的大手,把我們這群蒼蠅,牢牢地抓在他的手中。影視是通過文學改編的,屎殼郎是由蒼蠅變成的,但默默無聞的蒼蠅一經點化,馬上就可以隨著屎殼郎在世界上狐假虎威地風光一番,於是事物的主次關係就被顛倒了,不是屎殼郎求著蒼蠅,而是蒼蠅求著屎殼郎。一開始瞎鹿見了我們還比較客氣,總是說:

“文學是電影之母,我的一切藝術感覺,都是從你們那裏得來的。”

後來就不行了,就不拿母親當回事了。這時的母親成了妓女,而他成了一個興之所至的嫖客。問題是這時的母親也不爭氣,看著別的母親隨著屎殼郎的上身名聲大震和返老還童,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紅了眼。我也願意跟屎殼郎走一趟。屎殼郎,瞎鹿,我的親親,從今往後,你不要把我當作母親了,你納我為妾,把我當作您老人家的宮女吧。你給我改個名字吧,叫春香叫秋黃叫麥粒叫神經植物都可以,我可以把過去的名字給忘掉,作品再次印刷時我就叫春香。一排排的妓女站在院中,等待著嫖客的挑選。選誰一次,幸誰一次,誰就跟著嫖客在世界上風光一回。嫖客就是公雞,嫖客可以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野,可以帶我去參加麗晶時代廣場的Party,可以讓我在喝稀的時候又不限製我吃幹的。就是天涯海角,就是海枯石爛,妹妹我跟著你走。瞎鹿在我們中間,就是這樣一個地位。他戴著墨鏡,他在墨鏡後瞪著瞎而複明的眼睛,看著我們的醜惡表演。我們把靈魂和心跡展示給他,任他調笑、蹂躪、想什麼時候強奸我們就把它當作早已企盼的靈與肉的結合。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我兩本小冊子《烏鴉的流傳》和《大狗的眼睛》因為麗晶時代廣場、孬舅、孬妗、同性關係者而名聲大噪時,好運氣接踵而來,我平生第一次接到了影帝瞎鹿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