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瞎鹿叔叔2(1 / 3)

“小劉兒,你的兩本書我都看了,寫得不錯嘛。請你看在鄉親的分上,我們也合作一把吧。我們也編一個妓女和嫖客的故事,讓它在世界上風光一把吧。你同意嗎?”

我……我當然同意。我像別的母親或妓女一樣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過去何曾被瞎鹿正眼看過一次,我過去連瞎鹿心目中的宮女都不是,現在怎麼喜從天降,眼看就要連升三級、要和世界上的第一嫖客因而也是世上第一男人的影帝瞎鹿共同上床、施展各自的技藝了呢?瞎鹿叔,你說怎麼辦吧,你說你讓你侄子幹什麼吧,你說往東我不往西,你說打狗我不打雞,就是前麵是個火坑,你說往下跳,我就先跳下去再說。本來已入貴族籍,現在又成了貴族中可以打鳴的小公雞,我該不該奔走相告、給諸位朋友都打打電話或發發傳真呢?我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馬上就把將要和影帝瞎鹿合作的消息給捅了出去。一些女記者聽到這個消息,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你被瞎鹿看上了?看樣子你真要成大腕了。我也順水推舟,趁機說了些誇張的、我與瞎鹿早年的故事,又趁機給可拍的女蒼蠅下了些套,可收獲的,馬上就收獲了;暫時不能收獲的,我隻有像老農一樣等待將來的秋天的成熟的季節。這些被我拍到和暫時沒拍到的女蒼蠅出去將這消息一炒,我立即又被報紙電視炒了個滿天紅。

我知道,雖然瞎鹿現在早已過了戀母情結,一切不會從母親開始,他隻是把我當作街上一個髒丫頭,看著還順眼,就納在宮裏洗巴洗巴用上了;他並不是要改編我的作品,而是讓我重新替他編一個妓女和嫖客在原始風景下的一種新的玩兒法。但我毫無怨言。我得認清我的地位,我寧肯委屈、吃苦,也不能放過這次機會。閨女上轎之前娘總要說,妮兒,你就認了命吧,你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我同意這種說法。娘,請不要阻攔我,不要阻攔我跟著大公雞到大千世界去風光。我要逃出黎明前的黑暗。我要借瞎鹿的翅膀,去替我掃開遮擋光明的雲翳。我就是抱著這樣一種心理和動機,來到咖啡廳與瞎鹿約會的。正是這種潛意識中的附屬和屈辱地位,無意中引起了我與瞎鹿的一場爭論,一場誤會,一場混亂和一場換咖啡廳和抓臉的鬧劇。

瞎鹿得理不讓人,我據理力爭,兩位鄉親一見麵,先一塊回到了家鄉,成了在村中對罵的兩個農村婦女,隻顧嘴頭和身體語言的過癮,隻顧跳腳,隻顧用棒槌敲打麵盆,忘記了爭吵的起因和所要達到的目的。是丟了一隻雞,還是丟了一隻鴨,是老婆偷了漢子,還是丈夫有了外遇?一切都糊塗了,這時我們明白原來我們對爭吵的起因都不重視,重視的是這場爭吵的本身。原來這場爭吵是我們期待和盼望已久的。我們就是忘記了我們是為了藝術。一切都怪我,我們趕緊打掃一下過去,來談我們心愛的藝術吧。我坐正身子,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做好傾聽瞎鹿對藝術的見解和他對我們將要合作的藝術大樹所作的總體的描述和綱領性意見;我掏出了筆記本;我仿佛看見這棵大樹已經生長在世界之巔,我與俺瞎叔正爬上大樹摘果子吃的情形;這是我們的果子,別人誰也別想吃,連味都不能讓你們聞著。但這時瞎鹿又擺上了架子。我在那幹等了他半天,不見他發言;我將身子向前傾了傾,仍不見他說話。他隻是將眼睛藏在鏡後,張嘴對著我在那裏發呆。我又犯了老毛病,有些不耐煩地說:

“瞎鹿叔,你說話呀,咱們的片子怎麼弄,還等著你一錘定千音呢。你這麼遲遲不說話,讓別的部門怎麼工作?你說,咱們是從整體構思談起,還是從我剛才創作的主題歌或者是片頭片尾歌開始?”

瞎鹿仍不說話,開始搖頭在那裏呻吟。半天他突然說:

“我有個新的想法,咱們在談藝術之前,先談談孬妗馮·大美眼和那天的麗晶時代廣場怎麼樣?那天我正好到外地走穴,沒趕上那場熱鬧。”

我愣在那裏。我對眼前的瞎鹿發生了懷疑。這是瞎鹿嗎?他對藝術創作就是這樣的態度嗎?我們要談大樹的構思,他卻突然想起了孬妗。他在以前的藝術創作中,也是這樣心猿意馬和驢樁上拴不住韁繩嗎?他對福克納和王朔,也是這種態度嗎?我滿腔熱情為藝術而來,他對藝術卻是這種態度,俗話說心無二用,這樣合作下去,還能攢出妓女和嫖客的新篇章嗎?世界之巔的藝術大樹,還能結出碩大豐滿的果實嗎?他是故意幽默(名人有時有這個習慣),把這作為正題之前的一個開場白,正餐之前的一道甜食或一杯開胃酒,興奮一下我們的神經,活躍一下我們的腸胃、腦筋和思路,還是故意打岔,覺得與一個後來的年輕人合作,就需要故意抻他一把,修修軸,拿拿龍,拖拖他的時間,熬熬他的鷹消消他的脾氣呢?還是幹脆覺得與我合作有些後悔,現在要找一個托詞,拿我在這裏開涮呢?一個年輕人剛到巴黎,要想在這裏出人頭地,可真是不容易呀。這時我突然又有一種警覺,別是這老瞎鹿本來就沒這個主張,這裏幹脆給我下的是一個套——重攢妓女與嫖客的新篇章純屬子虛烏有,或這事本來有,但不是留給我做,隻是把這作為一個釣餌,知道我是剛遊到大海的一條嫩魚,必定上鉤,把我釣來,是為了讓我給他彙報他心上人孬妗馮·大美眼的近況。如果是這樣,我從人格上就感到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愣小子發起脾氣來,也了不得。我“啪”地一下把手拍在茶幾玻璃板上,將嘴噘起來說:

“瞎鹿,你不要這樣,咱們還是明人不做暗事,你到底約我來是幹什麼?如果是談本子,你就說是談本子;如果是談馮·大美眼,我勸你也別打著藝術的旗號。看著咱們是鄉親,沒有藝術和屎殼郎,我也會滿足你的個人願望,讓你望梅止渴和望洋興歎一下,何必跟我玩兒這樣的貓膩呢?現在不比過去,好在我也是一個大腕,你不該這樣對待我!”

瞎鹿見我發了火,又有些著慌。他一下收起了他的架子,笑著臉對我說:

“看看,發火了不是,我知道你就會這樣。你的大腕地位,我還是承認的嘛,不然我會約你寫本子?實話告訴你,為約你寫本子,我連福克納和王朔都得罪了。誰說我沒有頂著壓力,我也是頂著壓力的。誰說我們不談藝術了?起頭談談咱孬妗就是不談藝術了?這是什麼邏輯?剛長出牙的狗愛咬人,你就是這樣一頭長滿青春痘的雄狗,見誰咬誰,這還是地位不鞏固、自己不自信的表現。你以為搞藝術就得口口聲聲咬著它?就一定得曲不離口和拳不離手?錯了,那是初級幼兒英語。我如果是這樣,我以前搞出的片子,也不會這麼脫俗和讓人耳目一新。我搞藝術的時候,就從來不談藝術,就好像考試的前一天,我不要再在那裏瞎背一樣。那已經是強弩之末,撈不著什麼稻草了。

倒是在自由聯想的空間,在事物穿插的背後,去找藝術的感覺和想象,說不定倒能構思出宏偉的新篇章呢。當然,沒有宏大的藝術把握和藝術涵蓋能力,他是不敢這麼做的。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何況,談馮·大美眼就一定和藝術無關了嗎?馮·大美眼是世界名模,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是藝術細胞,我們近距離看一下這些細胞,解剖一下它們的結構,觀察一下它們的切片和染色體,對於我們新搞的這部嫖客和妓女的片子,有什麼壞處呢?用得著那麼大驚小怪和大驚失色嗎?是我心裏有鬼,還是你心理脆弱呢?你給我乖乖地談孬妗,我們倒可能培植出一棵無愧於影帝的盤根錯節和枝葉繁茂的大樹,你要老這麼跟我鬧別扭,憑你的小人之心,每每去度人家的君子之腹,我敢斷定,咱們的這場本來可以搞好的合作,倒要最終斷送在你手!我還不如回頭去找福克納和王朔去!是進是退,是福是禍,到底怎麼著,你自己仔細思量吧!”

瞎鹿越說越激動,最後倒是他占主動,我又張口結舌沒有話說,成了無理取鬧。他說完這些話,仰倒在椅子上,對我撒手不管。我慚愧地一笑,也氣餒地覺得瞎鹿說的不是沒有一點道理,我自己也有些小肚雞腸,一切從狹小的個人出發,容不得半點別人和別人的時間耽誤。再說,誰沒有私心呢?誰不是時時刻刻想著自己的心上人呢?隻要他片子決心搞,搞片子的同時,別說馮·大美眼確實跟藝術有些沾邊,就是不沾邊,他私下想一想,向別人打問打問,又妨礙什麼大局呢?我在搞藝術的同時,就不想自己的心上人了嗎?我怎麼對己寬、對人嚴,不能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呢?這樣下去,將來能與人合作搞成什麼事情呢?這樣下去,豈不是煮熟的鴨子,又要飛到別人鍋裏了嗎?我自己將自己的思想疏通,拍了一巴掌,又一次結束過去,開辟未來。有些討好地說:

“好,既然你說不影響片子,我就相信你,我可以把那天時代廣場的情況和馮·大美眼的現狀提供給你,不過我說過之後,咱們就得抓緊討論片子。”

瞎鹿見我馴服了,態度也就和緩了,也露出了笑容。他見我要說孬妗,也有些急不可待,連連答應我的條件,說:

“可以,可以,隻要你一說完孬妗,咱們馬上就討論劇本,你原來創作的那首歌詞,也可以作為主題歌。”

我也點頭,與瞎鹿親熱得一家人一般。我們甚至手拉住了手。我這時知心地問:

“瞎叔,在談孬妗之前,我還有一點不太明白,你過去不是挺怕女人的嗎,怕她們沾了你的錢,為這事你把自己搞得也很痛苦,怎麼一提起孬妗,你倒顯得不管不顧了?你如果和她好上,就不怕她沾你的錢了嗎?”

瞎鹿見我提這問題,不禁“撲哧”一笑,用指頭點著我說:

“你呀,你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過去見女人,我害怕她們,是因為錢不假——但並不僅僅是因為錢,除了錢,還有其他許多方麵呢。如果她真是愛我的錢,倒也沒什麼,怕就怕在,她與你好的目的在她自己心中也很混亂,說是愛你這個人吧,也是愛你這個人;但你如果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家財萬貫,不是影帝,她又注定不會愛你。她到底愛的是什麼呢?她自己心裏也搞不清楚,她自己心裏也像打翻一鍋雜拌粥一樣;她就把這樣一鍋雜拌粥擺在了你的麵前,讓你自己去分辨——她倒是不負責任。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我倒也不是在乎那點錢。當然,我也不能不在乎,當年餓死人的光景,我怎麼會能忘記?我臨死時還抓著一個爛鞋幫,把它當烙餅吃,嘴裏叫著:讓我吃口幹的!

我辛辛苦苦用自己血汗攢下的一點錢,就這樣讓情緒不明的人去吞噬,留著我自己臨死時再去啃鞋幫嗎?再說,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看我現在是影帝,如同一個走紅的妓女,賓客盈門;但待我轉眼之間青春流逝、人老珠黃呢?馬上門庭冷落車馬稀,那時我哭著喊著找誰去?我能不留點後手嗎?結婚容易離婚難,那時你已經有了孩子,再受欺負,你都會找到心理安慰:為了孩子,就這樣湊合吧。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更有那離奇的,這個女人目標不明地嫁給你,但很快她目標明確了,她隻愛金錢和影帝,並不愛你;現在哪一個女人沒有外遇?等你人老珠黃,沒有金錢不是影帝了,她哪天一來氣,和那小王八串通好,像潘金蓮和西門慶一樣,說斷送你,用一包老鼠藥,就把你當三寸丁穀樹皮武大給斷送了,這時你哭天抹淚找誰去?曆史的經驗值得借鑒。曆史的教訓值得汲取。我不是有毛病,我不是不愛女人,誰都知道夜裏摟著一個女人睡得更有內容,但我就是這樣被嚇怕了!你不要勸我,勸我的人多了,都比你有頭有臉,我就這樣一輩子下去了,看她怎麼樣!”

瞎鹿說著說著激動了,用手拍著桌子,眼睛憤怒地瞪著我。我忙閘住他:

“瞎叔,這裏沒人勸你,你愛跟誰不愛跟誰,礙不著我什麼。我現在不明白的是,既然是這樣,那你還追求馮·大美眼幹什麼?”

瞎鹿也覺得自己說著說著跑題了,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一笑;但為了挽回他的麵子,他又強詞奪理地說:

“我說這些也不跑題,說了這些女人,我接著就會說到馮·大美眼;說了這些女人,也才能分辨開馮·大美眼與這些人的區別——我為什麼過去不愛女人,現在愛女人了。馮·大美眼與她們可不一樣。如今她要跟我好,我想她的心理動機一定很明確,那就是心心相印。這裏的關鍵區別在於:過去愛我的女人,一個個都不如我,都是些平常圍著我轉想讓我簽名的人,就像剛才在麗麗瑪蓮咖啡廳遇到的那種人;我過去有一句話,引起過一些報紙的不滿,但我對它們不在乎,我今天還是要說:有幾個影帝是看得起崇拜自己的人呢?她們想與我相愛,怎麼會不是愛我外在的東西呢?但馮·大美眼不同,人家是什麼?人家是世界名模,她地位比我高得多,她看著東方一個演電影的,也就是駱駝看見了一隻小袋鼠。我在她麵前,又成了一個崇拜者。她每天讓我提鞋我都願意,她演出讓我把大門我也願意。你想,與這樣的人談戀愛,如果她愛我的話,就肯定不是愛我外在的東西,而是愛我本人。既不是愛我的影帝,也不是愛我的錢,人家一個世界名模,錢不比我多?她還謀霸我的錢幹什麼?她就是愛我赤裸裸的一個男人啊!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愛情了嗎?我不值得為此奮鬥嗎?你不該將麗晶時代廣場的事情告訴我嗎?還用得著那麼跟我端架子嗎?……”

瞎鹿眼看又激動了。我忙又用手閘住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絕不跟你端架子。隻是有一點我還得向你提醒,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你跟馮·大美眼的關係,不也有些顛倒嗎?不也成了影迷們跟你的關係了嗎?無非現在她成了影帝,你又成了崇拜者。馮·大美眼比你有名,比你有錢,你要與她戀愛,她就不怕你像剛才說的那些崇拜者一樣去串人謀害她嗎?你不是自己又掉到自己的怪圈裏了嗎?這又怎麼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