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瞎鹿叔叔2(2 / 3)

瞎鹿愣在那裏。看來這樣一個問題他過去沒有思考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屎殼郎推糞蛋,推來推去,怎麼推到了原來的地方?屎殼郎摘下眼鏡,懵然無知地打量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瞎鹿張張嘴想說話,但紅著臉憋了半天,“我我我……”地在那裏窩著,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我占了上風,將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吐了出來,又說:

“再說,現在說馮·大美眼,隻是說你要愛她,誰知她愛不愛你呢?你剛才還說,影帝是不會看得起自己的崇拜者的,那麼模特就會把崇拜者當成自己的心上人了嗎?模特不是比影帝還要牛×嗎?你與平常人談戀愛,你還占個主動,現在你要接觸馮·大美眼,隻是處於被動挨打的地步,你還講什麼自由和人權呢?實際生活不是演電影,你在鏡頭前,可以把嫖客和妓女的關係表現得淋漓盡致,但你與馮·大美眼的關係,可沒有這麼簡單。你教訓我可以,我是你侄子,但馮·大美眼可是你妗,別到時候你愛她她不愛你這時她拿出妗的身份用柳條抽你,你可就尷尬和哭都來不及了。報上又該炒花邊新聞了。你心眼兒又小,別到時候又拿尼龍襪去自尋短見。”

瞎鹿一言不發,坐在那裏癡癡地看著我。接著臉上的肉開始顫動,眼中湧出了一顆豆大的淚珠,一寸寸在那裏往下流。我一點不心疼。我可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剛才他是怎麼在我青草地上馳騁的呢?我話鋒一轉,磕了一下煙灰,又說: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瞎鹿渾身一顫。等著我嘴裏再吐出幾把雙鋒利劍,去刺殺他一點點抽縮的鮮紅的心靈。他已經聽之任之了。他已經聽天由命了。他的人生的最後的理想、最後的崇高、他的夢寐以求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與俺孬妗馮·大美眼的戀愛怎麼進行、能不能成功,一切就交給我安排了。我欲擒故縱、欲東先西,把握著世界的辯證法,像庖丁解牛一樣,又向瞎鹿的骨榫處下了刀子.我這次可要像魯迅一樣痛打一下落水狗了。我說:

“麗晶時代廣場那天,你到外地去走穴,本身就是一個失誤。這是你因小失大、見利忘義、撿芝麻丟西瓜的又一個例證。為了十來萬人民幣,你丟了觀察你心上人的最好時機。如果你那天在,你就明白你為什麼追不上咱孬妗了。我問你,你是男是女?”

事到如今,瞎鹿隻好乖乖地聽我指揮。他癡癡地答:

“是男。”

我問:

“孬妗呢?”

瞎鹿:

“是女。”

我:

“正是因為一男一女,你又自以為門當戶對,所以才去追求這種男歡女愛,床笫之歡,欲達到靈與肉的結合,對嗎?”

瞎鹿點點頭。

我拍著巴掌說:

“看看,看看,我剛才說了你還不信,現在一切水落石出了吧?看在你在我以前無名鼠輩之時,曾放我無票進場看孬妗的大腿演出,我就告訴你吧:正是因為這樣,你這次戀愛是注定要失敗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瞎鹿歪著頭不服氣地問:

“為什麼?”

我解氣地大聲喊:

“因為那天的事實說明,孬妗已經不是女的了,她是個同性關係者!”

瞎鹿渾身一抖,淚和眼珠都傻在那裏。他不再說話,也不再打問。足足在那裏傻了有十分鍾。突然一聲長嗥,似深夜的狼叫,似墳地的鬼嚎,把我嚇得差一點從椅子後背翻下去。接著瞎鹿滾到地上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屎殼郎,摘下腦門兒上的眼鏡,開始在原地打轉,像找不著糞蛋一樣著急。我推來推去,怎麼糞蛋突然就消失了呢?那我在世界上忙活半天,是為了什麼呢?到頭來怎麼是這樣一個結局?曠野,暮色,疙瘩一樣的村莊,遠去的牛車,找不到的縱橫的道路,我是像過去一樣大哭而返呢,還是就此從懸崖上跳下去解除一切煩惱呢?屎殼郎在那裏拿不定主意。我看他在地上太可憐,動了惻隱之心。我拍了拍屎殼郎的腦門兒,柔聲地說:

“老屎,你不要著急,事情還沒有到了絕路,還沒有到了不能通融沒有退路一切都玩完的地步。

天無絕人之路,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才有你小劉兒侄。一切都在你小劉兒侄身上。怎麼樣,這時看出你小侄不是耿耿於懷和小肚雞腸之人了吧?這時看出你小侄的素質了吧?過去你是怎麼對待我的,現在解你於倒懸的又是誰?——不管你過去對我怎麼樣,我現在不能見死不救,不能眼看你變作屎殼郎而無藏身之地——這就是我的為人。告訴你,這事情雖然複雜,雖然牽涉到方方麵麵,但我還是有辦法挽回的。任憑天地翻轉,我自有回天之力。老屎,你變回來吧。”

屎殼郎見我這麼說,得到一些安慰,幾聲抽泣,幾聲淒厲,接著如青蟲蠕動,如幼蟬脫殼,如蠶吐絲,如蛾撲火,漸漸地將身子變了回來,又成了影帝瞎鹿。但已力氣用盡,蠟淚流幹,像一團泥一樣歪在沙發上,嘴裏一個勁地說:

“我不要她是同性關係者,我不要她是同性關係者。你說她是同性關係者,你把她給我變回來。”

我安慰瞎鹿:

“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能把一個屎殼郎變成人,我就能把一個同性關係者變回她的女兒身——那天在麗晶時代廣場,我已經做了一些工作,把他們這幫非男非女的想法,徹底給打了回去!”

瞎鹿急不可待地:

“好侄兒,快把那天的情況告訴我。隻要你將事情處理得好,將來咱們這部片子,大頭都是你的。我原來還想剝削你,除了主演,還想在策劃、編劇上和你共同署名,現在我決定,我不再像對其他作者一樣對待你,策劃、編劇這兩塊,都是你單獨署名!你剛才說得都對,我與咱孬妗的關係,也是崇拜和被崇拜者的關係,我肯定會被她看不起,追求起她來,肯定會有不少困難。但有困難的追求,希望渺茫的追求,也比毫無希望的追求要強得多。如果她是個同性關係者,就等於一切都完了,我的追求成了一種荒謬。這是世界的末日,我不敢料定會出現什麼結果。我要萬一為此自殺了,從懸崖上跳了下去,我給你們在世上留下的空白,隻有到那個時候你們才知道。那時你們哭天抹淚管什麼用呢?人可以剝奪他的自由,可以剝奪他的財富,可以剝奪他一切的權利,但就是不要剝奪他的希望,因為這是人在世上艱難行進的風帆。我鬧不明白的還有,孬妗好端端一個聰明伶俐的人,你鬧什麼不好,為什麼非鬧同性關係呢?世上的男人都被你愛夠了嗎?你對世上的男人都失望了嗎?你跟瞎鹿深入接觸過嗎?賢侄,不是我求你,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你幫忙的意義,已經超出了你幫忙的本身。快把那天時代廣場的情況告訴我!”

看瞎鹿這麼著急,如果我再不說,就會把他逼瘋、逼傻、由人再逼成屎殼郎,我雖然不是一個多麼勇敢的人,但我也不是一個多麼不善良的人。寧肯別人負我,我決不負別人。我正襟危坐,看著瞎鹿急切的眼睛,開始給他敘述那天麗晶時代廣場的情況。一說起麗晶時代廣場,我立即有了精神,來了興奮,有了急切的敘述欲,甚至比瞎鹿還要急切。因為那畢竟是我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得意之作啊。正是因為它,改變了我人生和文學的命運,我的書才可以得以暢銷,貴族圈子的門,開始向我打開,我才可以和瞎鹿坐在這豪華的咖啡廳裏高談闊論,談些平常人沒有貴族才具備的煩惱和憂愁,談起由於時代廣場帶來的時代廣場的話題。

啊,時代廣場,我心中向往的地方。一切從哪裏說起呢?由於過於興奮,我犯了瞎鹿在大清王朝常犯的毛病,一遇到興奮的事情,便像嘴裏吞著熱薯的狗,吞吞不進去,吐吐不出來,臉憋得通紅,在那裏急得瞎轉圈。但終於,像山洪憋久了一樣,終於憋出一個小洞,接著順流而下,來了一個大決堤。螻蟻之穴,潰堤千裏。我找到了敘述的突破口。我開始從頭講起,那天時代廣場Party的規模和氣氛,我與孬舅如何在那裏談天,廣場上如何起的風雲,同性關係者如何示威,孬妗又如何出場,標語是什麼,口號又是什麼,溜溜的麥爹利,最後他們提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們要一個活動的場所和空間,他們要建立一個自己的王國,他們要求秘書長給他們批地皮、建特區,搞一個他們自己的家園;為此,他們要求與秘書長對話。聽我敘述到這裏,瞎鹿急忙插話道:

“不能與他們對話,不能答應他們,他們如果有了自己的家園,他們就更加無法無天了,他們就建起自己的法律和製度了,我們就更管不著他們了,孬妗馮·大美眼就更無可挽回了!”

我白了瞎鹿一眼:

“誰也知道不能答應他們,但怎樣才能不答應他們,才是問題的關鍵。孬舅一到這時候,也像現在的你一樣,露出了村裏的本色,在那裏急得團團轉,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他也是個沒事一大堆主張、遇事沒一點主意的人!”

瞎鹿:

“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樣答應他們吧?”

我:

“不能,隻要有我在,就不能答應他們。別看我平時不大愛說話——那是我不愛搭理你們,一到關鍵時候,我就站出來了。”

瞎鹿:

“你怎麼站出來?”

我就開始敘述我麵對險境、麵對廣場上千百萬人、在孬舅發癡發傻眼看就要頂不住勁繳械投降的當兒,在曆史馬上要向另一條歧路滑行的時候,我如何站了出來,改變了曆史的寫法——如果我當初不在麗晶時代廣場而像你瞎鹿去走穴的話,如果我在時代廣場而不給孬舅出主意的話,曆史完全可能墮向罪惡的深淵。人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幾十年。同性關係者們的倒行逆施,就有可能合理合法地出現在地球的東方之巔,就可能成為一個王國。他們惡性膨脹下去,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成為他們的臣民。同性關係的洪流,就會席卷我們的社會、國家、家庭、男女老少和我們養的貓和狗、兔和雞。上到國會、下到煎餅攤,大家都在搞同性關係,我們不就國將不國、家將不家、徹底地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社會了嗎?孬妗馮·大美眼,不就更加沒有希望了嗎?我這麼想著,一種天降大任於斯人的責任感油然而生,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戰略性的主意,產生在我的腦際——由此挽救了國家、民族、雞和狗、貓和兔,解你們危難於倒懸之際,救你們水深與火熱之中。這還不是最妙的,即我在這種危難時候站出來解救你們還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我這主意出得是多麼的高明、巧妙、提綱挈領和駕輕就熟、舉重若輕和瀟灑飄逸,因為它僅僅用了四個字。瞎鹿聽得聚精會神、心驚肉跳,這時急切地問:

“四個字?四個什麼字?”

我輕輕地答:

“‘研究研究’。”

瞎鹿一時還理解不了,仰脖子在那裏想。終於想明白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連點頭說:

“高,高,實在是高。”

接著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又連連檢討:

“這麼說來,我以前真是狗眼看人低,在智慧上低估了你。你就原諒我以前的膚淺和無知吧。”

我不在意地說:

“這不算什麼,‘君子不為人知,不亦樂乎?’這時是誰可笑?不是不為人知的君子,而是有眼不識君子和與君子在那裏花馬掉嘴和耍貧嘴的人。”

瞎鹿說:

“就是我這樣的人。”

我將手反扣在後腦勺上,身子仰在沙發上,做出很累的樣子,做出老一輩將事業交給下一代,道路已經開辟前景也很光明接著就看你們的了的樣子說:

“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我已經將孬妗和同性關係者們留在了同性關係的邊緣,堵塞了他們席卷全球和惡性膨脹的道路,他們正處在茫然不知所措、猶豫彷徨和不知進退的地步。這就給你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和機遇。如果你對孬妗有意,還要進一步追求她,接著就看你的本事了。拉一拉,也許就過來了;推一推,矛盾的性質一下就發生了變化。這是談戀愛,不是幹別的,我不能全過程地包辦代替。接著我是有力使不出來,就是使出來,你也不一定高興,我還是趁早退下來,由你接過去,你說呢老瞎?”

瞎鹿點頭同意:

“你事情做到這份兒上,已經很不容易和很不簡單了,我不是當麵恭維你,並不是隨便把誰放在這個位置上,就能幹出這樣的成績的!”

我謙虛道:

“也不能這麼說,這也不能說明我本人怎麼樣,還是時代和機遇使之然。”

瞎鹿不同意:

“你這麼說也過於謙虛,當時麗晶廣場上那麼多人,怎麼不見他們拿出主張?還是需要智慧、機敏和隨機應變的能力!”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就不好再謙虛了。我幹笑兩聲,接著還想說些什麼,但這時瞎鹿已經很興奮了,開始站起來在那裏瞎轉,接著捋胳膊挽袖,做出大幹一番的樣子,對我表決心似的說:

“你放心,既然你老弟為我把事情做到這一地步,我瞎鹿一定接著把事情做個樣子給你看看,不蒸饅頭蒸口氣。你看著吧,我一定要把馮·大美眼從同性關係的人堆裏拉出來,拉到我的懷抱裏。既是拯救我,也是拯救她。現在我工作的動力,已經不是單單為了愛情這一條了,還得加上為你老弟爭口氣這一點。雙管齊下,齊頭並進,汽車和飛機的發動機是雙料的,就永遠不會發生滅車和機毀人亡的事故。你老弟做得好,你拆毀了同性關係者的夢想和阻止了他們建立家園。隻要把握住不讓他們有家園,沒有猖狂活動的場所和窩點,還讓他們鬼鬼祟祟呆在大街上和廁所裏,使他們的心情和操作仍有一種齷齪感、壓抑感、偷偷摸摸感和犯罪感,我這裏就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