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瞎鹿叔叔2(3 / 3)

我也想通了,以前她犯的錯誤和做過的動作,我都可以原諒;我這麼想,就是她以前不跟同性關係者裹在一起,被他們拉下水,她就是黃花閨女了嗎?在我之前,不是已經跟過殺豬的孬舅了嗎?在孬舅之前,又跟過誰,明的暗的,恐怕孬舅也搞不清楚。西方人搞性自由,中學生就發避孕套,你怎麼辦?需要為此搞一個運動去清查她嗎?不是我護著她,我看起碼現在沒有這個必要。允許人犯錯誤,也允許人改正錯誤,既往不咎,一切向前看,才是一個影帝應有的風度。從世界電影史的角度看,大凡出名的大影帝或大影後,都是二婚頭或三婚頭。我不怕這個。至於說她那天在舞台上表演過一些動作,我也能夠原諒。正是你們鬧得他們沒個家園,沒個活動的場所,整天在那裏壓抑和齷齪,才使他們走向了反麵,幹脆撕破麵皮,到大眾麵前去表演。這責任在你們,而不在他們,更不在大美眼。誰要這時候說三道四,我倒要不答應了。

我現在的任務是,你讓他們沒了家園,我就給她提供一個家園,從明天開始,我就放下一切事情,全副身心地、兢兢業業地去做工作,去接近她,跟她約會,請她吃飯,說服她,教育她,感動她,愚公移山,感動上帝,用暗的而不是明的,用軟的而不是硬的,用曲折迂回而不是直奔主題,用潛移默化而不是生搬硬套等等辦法,去跟她軟磨硬泡,一手軟一手硬,我就不信感動不了她;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沒有拿不下的女人,隻存在你方法對不對頭的問題。這樣敘述的一個前提是:女人一到這時候,心都是野的。我不是向你誇口,你麗晶廣場的事情做得漂亮,我既然決定接著往下做,也一定讓它有頭有尾,鼠頭豹尾而不是狗尾續貂。我估計最多也就是半年時間,我不但讓她脫離同性關係的群體,也讓她脫離孬舅的懷抱,跟我住在一幢房子裏,睡在一張大床上。那時你想一想,啊,一個影帝,一個世界名模,真是珠聯璧合,鬱金生香,一塊出去散步,一塊出席宴會,手挽著手,口對著口,嫉妒死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說世上甘蔗沒有兩頭甜,驢糞蛋不能兩麵光,人走了桃花運,就丟了命運,我這次就是要創造一個奇跡讓你們看看——讓它比翼雙飛,中西合璧,在世界的東方,長出一棵水靈靈的並蒂蓮!你就等著瞧好吧!”

瞎鹿越說越興奮,向上拔了拔褲腰。我看到他在那裏雄心壯誌,也跟著他興奮起來;因為他的興奮,畢竟是我帶來的;假如沒有我的努力,恐怕他還在黑暗中摸索,現在還是一隻垂頭喪氣或痛不欲生的屎殼郎——說不定連屎殼郎都不是,甚至蛻化成了一隻蒼蠅。於是也站起來,做出後盾、領路人和一覽全局的樣子,指手畫腳的,與他在那裏說笑,共慶勝利。他打我一掌,我踢他一腳,不知誰突然想起孬妗過去的一個笑話,說出來,兩人共同抱著肚子笑在一起。突然,我意識到什麼,放下瞎鹿,將笑收回來,踽踽不樂地一個人坐回到沙發上。就像一個人正在喝湯,半盆湯已經進了肚,突然發現湯裏漂著一隻蒼蠅一樣,心裏那個窩囊。瞎鹿意識到什麼,忙也停止歡樂,伏下身子體貼地問:

“你怎麼了?我有信心了,你怎麼突然又不高興了?是不是看我抓住孬妗沒有問題,你心裏突然又嫉妒了?這種情緒我完全理解,就像閨女出嫁,丈母娘雖然高興,但看著好端端的自己養大的黃花閨女今天晚上就要被別人糟蹋,心裏總不是味道,要掉兩滴濁淚一樣。她對這女婿是既愛又恨。我理解這個。但任何人也不能因為這個,就不讓自己的閨女出嫁,留在家裏當一閨女種。我相信,時間一長就好了,你心胸也不能太狹隘。不然好事也做了,到頭來又把我得罪了,你圖個什麼?”

我不高興地說:

“你別在那裏瞎猜,我不是因為這個。”

瞎鹿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不是丈母娘,你是孬妗私下的另一個單戀者,對吧?這一點我早看出來了。現在看我有了門道,眼看要入了手,得了趣,你心裏像七爪撓心,對不對?這種情緒我也理解。但我勸你在這個事情上也能想開些,你總不至於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再站出來與我競爭,去充當一個不光彩的第三者吧?你也知道,我現在需要對付的既有同性關係者,又有孬舅,已經夠麻煩的了,希望你不要再給我添亂!”

我仍不高興:

“我也不是因為這個。我在這點上與你的觀點略有不同,雖然我也喜歡孬妗,但還不至於到你這種要死要活的地步,天涯何處無芳草,哪裏黃土都埋人,世上好女子多的是,沒有必要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庸俗。我現在不高興,決不是為了這些瑣碎的事情!”

瞎鹿不理解:

“那你因為什麼?”

我:

“你剛才說,為了得到孬妗,你準備全副精力抽出半年時間,一點不幹別的,對吧?”

瞎鹿點點頭。

我:

“那咱們剛才討論的電影怎麼辦呢?不是又要泡湯了嗎?說來說去,我不是又被你裝到套子裏了?我忙活半天,你說要跟我合作電影,現在到頭來你一切合適了,該從我這裏得到的都得到了,於是就把我像嚼過的甘蔗一樣又吐了出來,你這安的是什麼心?你果真要涮我一道,以為我好欺負嗎?你與我合作是為了愛情,我與你合作是為了公雞和啃那看不見的碩大的果實,方向一致,目的不同,你就不能兩相兼顧一下嗎?我剛才是怎麼對你的,現在你是怎麼對我的,我當領導能照顧你,換了你當領導就隻顧自己,兩相對照,你覺得公道嗎?”

瞎鹿愣在那裏。他想了半天,終於想明白了,這時紅著臉說:

“你不要生氣,是我考慮不周,我剛才性急一些。這樣吧,從今天起,我一個月談戀愛,一個月談電影,照你說的,兩相兼顧,既不誤孬妗,也不誤你,這可以了吧?”

我胸中吐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還差不多。”

但又馬上嚴肅地說:

“你可不能騙我!”

瞎鹿指天畫地地說:

“哪能呢。如果是那樣,讓我的眼睛重新失明,重新過暗無天日的生活!”

見瞎鹿賭咒牽涉到了眼睛,就好像剛才聽到他要付咖啡賬單一樣,我相信了他的真誠,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瞎鹿也吐出一口氣,笑了。這時用指頭點著我:

“從潛意識講,你還是嫉妒。”

又說:

“你也忒性急,急功近利,半年都等不得!”

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為了掩蓋我剛才的尷尬,我隻好像有些小女子一樣,這時用矯情的樣子,來衝淡剛才的氣氛,我噘著我的小嘴說:

“我就是等不得,我就是等不得。”

又像小女子在另一種情形下的樣子了。瞎鹿被我的樣子逗笑了。於是我們又握手言和,開始共同討論孬妗和電影、女人和藝術的雙重大計和它們的發展前景。談著談著,雙方又興奮了。這時感到把兩種事情摻和到一起討論、兩種肉食放到一個鍋裏來煮也不是不可以。女人和藝術在有些方麵不但不衝突,甚至還有相互啟發和共通的地方。與孬妗談戀愛可以找到片子中新的藝術感覺,當作生活體驗;而在片子中的影帝感覺帶到孬妗麵前,有助於瞎鹿增強他的自信。沒有出現相互拆台和相互抵牾的局麵,倒是出現了交相輝映和相得益彰的火鍋效果。雖然出發點不同,但最終走到了一起;火鍋鼎沸了,我們最終尿到了一個壺裏。我們哈哈大笑,對未來充滿信心。但正在這時,有人在外麵重重地敲咖啡廳的玻璃,我扭頭一看,是我座下那頭還沒有歸還孬舅的恢複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小草驢。她在用她的一隻前蹄向我打招呼。她來幹什麼?在下邊等著就不行嗎?沒看我這裏正忙著嗎?自從上次麗晶時代廣場與孬舅分別,這頭小毛驢我一直留著自用。

孬舅看我在廣場對付同性關係者有功,又覺得小毛驢反正是公家的,就沒有跟我要。我個人裝備不起毛驢,現在逮著了公家的,能騎一天是一天,抓緊騎,多騎,有時夜裏沒事也到街上溜達一圈,弄得小草驢倒是有些不高興。但一個毛驢還不好對付?別看是恢委會的小毛驢,覺悟比我們民間平庸的成群的毛驢高不到哪裏去,塞給她兩把白糖,也就把她的嘴給堵住了;發給她兩粒甜棗,也就把她給噎住了。不過騎著這種貴族的毛驢在平民中行走,感覺還是大不一樣。它是我身份提高、混成大腕和進了貴族圈子的標誌。禮義廉恥的毛驢,在她的屁股下麵——我馬上就得到了貴族和平民階層的雙重承認。靠著她,我還忙裏偷閑多拍了幾個女蒼蠅。總體上說,我與這頭貴族的小毛驢處得還不錯。我在飯店跟人談話,她能在下邊等著我,一般不要求跟上來。但她今天怎麼上來了?我對瞎鹿說了一聲“對不起”,走到咖啡廳外。走路的時候,我一臉嚴肅;但一到玻璃外,我馬上學著大人物對待自己下人那和藹但不失威嚴的腔調問:

“怎麼回事?在下邊寂寞了?還是少了你的誤餐費?”

小毛驢見我這麼說,倒是她有些不滿意。她做出這些慣例她早已知道,用不著我瞎關心的樣子,皺了皺眉說:

“我上來不是為我的事情,是為了你。這裏有你一份傳真!”

我問:

“傳真?誰的傳真?我以前很少收到傳真!”

小毛驢看不起地瞪我一眼:

“知道你很少收傳真,這次是秘書長打來的!”

說著,從屁股後的糞兜裏掏出一卷傳真紙,交給我,然後轉過身,踏著高跟鞋,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我尷尬地搖頭一笑,拿著傳真回了咖啡屋。不過一到咖啡屋,我搖身一變,又變成經常接收傳真的樣子,將身子仰在沙發上,對瞎鹿置之不理,舒舒服服地在那裏一個人看傳真。倒是瞎鹿有些沉不住氣,問:

“誰來的傳真?”

我故作不在意地答:

“秘書長。他也是人一老就唆,開始磨人了;不管芝麻西瓜,遇事就和我商量;長此以往,我哪裏受得了喲!一打還這麼厚,誰耐煩看?”

瞎鹿被我的話震懾住,忙閉上嘴不說話,讓我安安靜靜地在那裏看傳真。可等我把一卷傳真看完,我馬上傻在那裏。這個傳真不是一般的傳真,它要了我的命。瞎鹿見我突然看了傳真就變傻,非常奇怪,忙從我手中搶過傳真看。可等他看完傳真,他也傻在那裏。這份傳真也要了他的命。

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傳真呢?這是一份變卦的傳真,這是一份否定的傳真,這是一份風雲突變和大雨將至的傳真,而這一切都與我和瞎鹿有關係,可我和瞎鹿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出門時沒有吩咐小孩他娘帶雨傘,這時就突如其來地被澆了個落湯雞。由於孬舅這份傳真,我與影帝瞎鹿剛才所討論的一切,頃刻間就化為大雨中的一個泡影。孬舅在這份傳真中,重新回顧了曆史,重新否定了過去,否定了我在麗晶時代廣場對付同性關係者的做法,他自己理出了一個新的思路。

這個新的思路與我過去的思路背道而馳、風馬牛不相及。他說,他不想用我與人針鋒相對的老思路和老辦法,他要出奇製勝,他要以毒攻毒,他夜裏看書學習,找到了對付同性關係者的好辦法。這個辦法的核心就是:解放同性關係者,給他們提供家園。這就使我與瞎鹿愛情和藝術的討論,失去了伏碼馱載和語言幻想的基礎;基礎都被大水衝走了,就剩下光禿禿的幾根椽子;出頭的椽子先爛,我們就成了這樣被暴露的椽子。我們正在上一幢大樓,我們上了電梯,關了門,按了電鈕;電梯上升了,我們非常高興,馬上要見到我們的親人或情人了,馬上就有好吃的,好看的,好摸的和好玩的了,一切都很順利,這時,停電了,電梯失去了動力,我們被卡在二十二層和二十三層之間。我們不但沒見著情人,還在這裏被關了一夜——一夜不回家,又被家人發現了。本來我們想一舉兩得一根甘蔗讓它兩頭發甜,誰知到頭來這根甘蔗的兩頭都發生了病變。

同性關係者有了家園,就沒有瞎鹿的戲唱;沒有瞎鹿的戲唱,就沒有我的戲唱。戀愛和藝術,如同剃頭挑子兩頭的熱水罐,一個從擔子上被打破了,另一個也要從擔子上滑落下來碎到地上。傳真的口氣都變了。我尷尬地一笑,瞎鹿也尷尬地一笑。這時瞎鹿說了一句絕的,直到幾十年後,在瞎鹿決定自殺,我看著他在那裏慌亂地有求於我時,又想起當年他在我們人生最尷尬的時候說的這句話。他從容不迫地說:

“既然是這樣,我就沒有必要替你付咖啡賬了,我們還是實行AA製,各人付各人的算了。”

那時我說:

“你自殺也別用我的褲腰帶,各人用各人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