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兒賢甥:
近來一切都好吧?家裏也好吧?你爹好吧?甥媳婦、重外甥和重外甥女都好吧?記得你小時候我怎麼教你寫信的開頭嗎?那次我可是便宜了你。為了測驗你的智力,本來我想給你把題出得難一些,出一個中國式的考題:空空的白卷上,隻印著一個似是而非的題目,讓你根據你的理解去做——你的理解並不一定是我的理解;你挖掘得越深,你就走得越遠;或者給你出個問答題,而我手裏掌握著標準答案,而這道題恰好你又忘記了,看著你像熱鍋裏的螞蟻在那裏爬;後來看你惶恐不安,我題目還沒出,你就急出了一身痱子,家裏又來了曹成、袁哨、六指、白螞蟻等幾位大叔,害怕眾人麵前掃了你的麵子,於是給你出了個美國式的選擇題:答案提供給你,讓你在後邊畫對勾——給平輩寫信稱呼是用親愛的或是用敬愛的,給長輩寫信稱呼是用敬愛的或是用親愛的?在我的啟發下,你都答對了。曹成、六指、白螞蟻都誇了你,你當時多麼風光。惟有袁哨醋意大發,說他一千多年前的兒子袁尚,也這麼聰明,三歲就能分辨驢和騾子的公母。
我當時就給了他一個脖兒拐,說知子莫如父,看子也看父,你兒子既然那麼聰明,當初你結婚的時候,怎麼顯得那麼愚笨呢?你老丈人看你傻,閨女上轎之前,還給你出了一道算術題,測驗你的智力:一隻扁嘴(扁嘴即鴨子)兩條腿,三隻扁嘴幾條腿?你硬是給答成了五條。你說有這事沒有?弄了袁哨一個大紅臉。我說這個不是別的意思,我隻是想說,不管他是誰,任何時候,都別想往你孬舅眼裏揉沙子。我要不是明察秋毫,一眼能看穿人心,我最後也不會當到禮義廉恥恢委會的秘書長,早讓人半道給賣了。誰想賣我誰知道,誰想賣我我也知道;想把我當傻瓜、苦瓜、軟瓜、流湯的瓜、處理瓜來處理,那就是瞎了他眼窩,最好他自己先上秤約一約他的斤兩。上當隻是一時,上當隻有一次,不要玩火,不要玩蛇,不要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不要耍小聰明,要搞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我在恢委會的會議屢次這麼說;因為搞陰謀的人到頭來都是蛇鑽竹筒和火燒眉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在這裏正告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如果他在我麵前挖陷阱,我就在他挖井之前先恢複一個口號:不行挖個坑埋了他!當然,我說這個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必緊張,先不要對號入座,像在亞洲大飯店看你孬妗模特表演一樣。
我隻是一種提醒、一種吹風,不妨先把它當作一副清醒劑或一碗醒酒湯。非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我們沒辦法,就讓他砸去,見去,玩去,玩蛋去;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還是一個教育和挽救的問題;不怕犯錯誤,就怕執迷不悟;改了就是好同誌;我們期待著。我們不一棒子打死。我們充滿了善意。我們在人生的歧路上,時刻張著雙臂,在等著歡迎那些迷途知返的羔羊。回來吧,孩子。雖然你回來之後也是無家可歸,但我們可以滿足你暮色中想要歸家的心情。姑娘,你在婆家受了氣,可以挽個小包袱氣衝衝返回娘家;雖然你知道娘家的娘也是一個毒如蛇蠍的後母,從小就掐你擰你,往你肚臍眼兒上紮大釘,但你還是堅決而冷靜地回了娘家。
起碼你路上可以滿足成年了仍有家可回的心理,同時你還可以借此回想你那麵目已經模糊從小就失去的親娘,灑下兩把辛酸又舒暢、感動自己又感動別人的少婦之淚。——雖然你也隱約地聽說,你親娘活著的時候,她呀,也是個腰肢如楊柳、見人就脫褲的惹禍之人,但你還是在心目中把她當作這個世界上最最疼你、隻關心他人、惟獨不關心她自己的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在並不存在的她的麵前,丈夫隻是一個無賴和蟲豸。我是蟲豸,好嗎?你屢次讓丈夫這麼說。或者你讓你丈夫說他是蜎,蜎是什麼呢?這就透著學問了,它就是孑孓。
話兒扯遠了。當然,說它遠,它就遠;說它近,也沒什麼可以顧忌和左顧右盼的地方。我曆來就是這樣,話說了也就說了,吐口唾沫就是釘。但題外的話、可說可不說的話、非驢非馬、或指鹿為馬的話,我從來不說,點到為止——接著就看你的理解了。下邊我接著往下寫傳真:
小劉兒賢甥,今去傳真不為別事,為舅有三件事和你相商。三件什麼事?三件事如何排列?誰擱前邊誰擱後邊?就好像我召開各國禮義廉恥首腦會議排列他們的座位一樣為難。說得通俗一點,就好像足球比賽一樣,種子隊不一定能夠奪冠,說不定就會殺出一個非洲黑馬。你不能保證他們中間誰會在這次會議上突然語驚四座,提出一個在道義和宗教上重新劃分世界或瓜分世界的新理論,成為這次會議的焦點人物。你不知道哪個禿頂的人或大腹便便的人將會對你更有利。他們都板著臉或笑著臉,含而不露。座位排列起來就困難了。不是有一句在我們貴族階層常常說的話嗎?——你把握不了世界。指的就是這種時候。當然這句話在平民、市民階層也同樣流傳,動不動也有人脫口而出,但這裏的世界就不是道義和宗教了,而是把握一隻煮沒煮熟的豬蹄或一塊變沒變餿的豆腐了。記得有一篇和《羊脂球》不相上下的世界名著叫《一地雞毛》,不知你看過沒有?如果看過了,那就對了;如果還沒看,要抓緊看。
你總說你工作忙,再忙能忙過我嗎?我就看了。看了以後很受啟發。那裏就提出一個對於所有人特別是勞動人民至關重要的問題:怎樣去把握世界也就是怎樣去把握一塊餿了的豆腐。這塊餿了的豆腐稍有不慎把握不住,就可能引起世界的混亂和整個動物界生物界大海高山及天空臭氧層的平衡。到底是大手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看了以後,對我處理恢委會的許多事情都有幫助。你說也奇怪,也就四萬多字,但它就是能囊括整個世界。倒是我的一個據說還愛好文學的副秘書長看了這篇小說後說,這篇東西不好把握。我訕笑,原諒了他的膚淺。如果你連這篇作品還把握不住,你日常怎麼生活呢?你還怎麼把握世界和恢委會呢?下次我們恢委會的芭蕾舞團如果出現空缺,我準備把《一地雞毛》的作者調到芭團去當副團長。那個副秘書長,倒是在下次恢委會組班子時,要考慮他的去留問題。我不喜歡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他連《一地雞毛》都不會把握,他一定是一個無趣的人。《一地雞毛》的作者,肯定是個有趣的可愛的孩子。
現在,為舅要給你說的三個問題,我們也不妨把它們當作三根雞毛——也像有趣的雞毛一樣來困難地排列一下。有趣不等於不困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趣往往更困難,和困難成正比;越是有趣的東西,越是需要我們做出艱苦的努力。放棄這種努力,當然有趣就變成無趣了,就變成那個副秘書長了。各國首腦的座位排列非常困難,但正是因為困難,我排列起它們的時候,雖然煞費苦心,但也像兒童做遊戲一樣覺得它有了吸引性、磁力、磁場於是就更加有了精神頭。我玩兒得忘乎所以。就好像我們知道這是一個糜爛和無所事事的通宵Party,我們告誡自己不要去,純粹是浪費時間和青春,但一到夜裏十二點,我們還是違心地身不由己地去了。問題的症結在於:我們不到這裏,我們又到哪裏去呢?這時我們簡直有些自憐了。在這種情緒下,我們心安理得地加入到我們熟悉的圈子、氛圍、昏暗的燈光和男女混雜的氣味中去了。打著響唄,跳起了我們的踢踏舞。張開我們的翅膀吧,墮落吧,我們頓著啤酒瓶子,這麼對自己喊叫著。
這時我們感覺到了世界的實在。這時我們感覺到了“現在”,感覺到了對世界的脫離,現在我們什麼都不是,我既不是秘書長,也不是馮·大美眼的丈夫,既不是你的舅,也不是你的外甥,我就是我,自在,自由,我的身與我的心,兩條影子完全重合在了一起。我與另外的女的或男的摟著跳舞,我酗酒我抽大麻,不關任何人的事。這就是一地雞毛的飛升。說把握不住雞毛的副秘書長們,你們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呢?——這些也就不說它了,我們還是來排列我們現實中的三根雞毛吧。這三根雞毛所以難排列,難分先後,難分伯仲,除了跟各國首腦的座位難排列有相似之處外,還有一個特殊的困難,那就是三個事情相互牽涉,相互滲透,難分難解,像一碗沒有煮透的元宵,個個難以消化;過去大荒之年俺娘賣孩子時常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十指連心,你說我先顧誰好呢?這話說得有理。國與國之間如同一盤散落的沙子,這三根雞毛卻如同一個連體嬰兒;從嚴格意義上講,就是一個怪胎;做起手術來,稍有不慎就有生命危險,不是傷著這個就是傷著那個。
你可以這麼說,隨便吧,我不在乎。但你不在乎,並不能保證其他人也不在乎;也不說明不在乎的就好,在乎的就覺悟低,也許人家是捍衛人權呢?不說是開批評會,就大家在一起開表揚會,你點誰的名不點誰的名,先點誰的名後點誰的名,大不一樣;大家口頭上都說不在乎,但在心理上都重視得很;你想,禮義廉恥和貴族還重視,平民社會會不重視?有許多為此犯心髒病的。我可不願意因為三根雞毛順序排得不對,讓人犯心髒病——雖然他犯心髒病與我無礙,但總要給我添一些無謂的麻煩——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在你麵前掙紮而不把他送到醫院去吧?更重要的是,我不是一個惡毒的人,也不允許別人把不屬於我的惡毒的罪名強加到我的頭上。做夢去吧,玩蛋去吧,我夜裏睡覺都睜著一隻眼。賢甥,這下你放心和可以自重、自珍了吧?勸你夜裏在你家小院的月光下,自斟自飲一次,這對你正確對待自己和別人,生命和虛無,活得更踏實一點,更自己一點也更自覺一點,都有好處。不要一次次讓我提醒了。你不小了。我這麼一次次給你苦口婆心掰開揉碎地講來講去,相信我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心曲沒地方傾述,而純粹因為你娘就是俺姐。明白了嗎?你這頭笨貓!
原諒我剛才說了一句粗話。打是親罵是恩,誰讓我是你舅呢?發傳真之前我也喝了一點小酒兒——請你不要在意。我也是恨鐵不成鋼呀。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還是接著說正事,談三根雞毛的排列。我想,為了保險起見,我先按姓氏筆畫、排名不分先後地將它們排列一下,然後我們再考慮從哪裏下嘴合適,先說誰對大家都有利,你看好不好?我雖然身居高位,但作風還是民主的。向我遊行請願,沒有一點道理。三根雞毛或三個問題是這樣的:
毛驢歸還問題
讀書問題
麗晶時代廣場同性關係者的重新處理問題
(祝賀單位排名不分先後)
……
就這麼幾個問題。本來我可以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從毛驢歸還問題談起,這個問題相對其他兩個問題來說,也比較簡單,符合做事情答考卷先易後難的原則。但說起容易做起難。因為要說起毛驢問題,就不可能不牽涉到同性關係者的重新處理問題;不然就沒必要讓你歸還毛驢;而同性關係者的重新處理,又是和讀書連在一起的;不讀書,就得不到重新處理這幫狗男女的靈感;而讀書是因為什麼呢?是因為前天和你孬妗打架時,打著打著我想起毛驢的一句話。這是一個連環套。打傳真又不像打電話,打電話還可以與對方在電話裏商量商量,現在我一個人坐在微機麵前,你讓我找誰商量去?既然這樣,孬舅的驢脾氣、大家氣和魄力上來,也不是鬧著玩的,我就鬥膽做一回主吧。放心,出了問題我不會向外推——我當領導曆來是這樣,好好幹,幹出成績是你們的,出了問題是我劉老孬的。這次我也這麼說和這麼做。雖然事情錯綜複雜和相互關聯,但這種問題我也遇到的多了——沒有金剛鑽,我也不攬這瓷器活;如果世界上不存在些讓人望而生畏和錯綜複雜的問題,還要我幹什麼?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不是一個吃幹飯、吃軟飯、遇事沒主意的人。該拍板就拍板,決不三心二意貽誤戰機。
這是事物的辯證法。當然,事後可以講些工作方法,做些解釋工作,任何處理都不是全麵的,任何事情都有兩麵性,上去的並不證明水平就有多高,沒上去的並不證明就比上去的水平低多少,但大家不可能一下都上去吧?隻是工作崗位的不同,大家人格上都是平等的——打兩板子再胡嚕胡嚕,事情就過去了。這次我也準備向三根雞毛這麼解釋,向它們吹風,讓它們以大局為重,不要鬧意氣,泄私憤,相互不服氣,耽誤正事和大事——我們都是幹大事的人呀;既然幹大事,就要明白世界上有這樣一個道理: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一根筷子容易折,十根筷子撅不折;紅花再好,還要綠葉扶持;一個籬笆三根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我對你們每一個人都是信任的,我對三根雞毛是一視同仁的,沒有誰高誰低的分別。現在僅僅是出於我本人敘述的方便而不是你們之間的智力差別,我就姑且從毛驢說起吧。
說起毛驢,啊,毛驢——不是你孬舅膚淺——一提起毛驢我就激動,我就想起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艱苦玉成,臥薪嚐膽,牛圈裏養不出千裏馬,溫室裏長不出參天樹;富貴想起艱難時,貴族想起貧賤時;人一站得高,他就看得遠;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坐在秘書長官邸的爐火旁與人談話,這時回想起童年的流浪時光,一種辛酸而又溫暖的情緒,縈繞在心頭;一種過去不安全在人渣裏混現在終於安全出人頭地可以長吐一口氣的感覺,它對於身體健康的益處,是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當然我想起童年和少年是因為毛驢,但想起毛驢興奮決不是為了個人情緒,我是想起了早年我們的共同經曆。上下五千年,我們爺倆,還有曹成、袁哨、瞎鹿、六指、白螞蟻一幫鄉親,盡管他們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我們共同經曆過多少風雪和災難呀。我們之間還是有感情的。忘掉這感情是不對的。凡是有過一些感情經曆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沒有比這感情更可貴的了;包括夫妻感情在內,一切都是扯淡。當時我們處在一個什麼社會呢?就是毛驢時代。
人家騎馬我騎驢,後邊還有推車的。你如果有文化,你仔細想一想,這是多麼溫暖和富有人情味的農業社會圖畫。假如你去趕集,在熙熙攘攘、人來驢往的土路上,你騎著毛驢;旁邊走著的,是一些大辮子垂到屁股蛋的村姑,和胸前飽滿似剛剛吐蕾開放的花苞一樣的年輕媳婦。土路上剛剛下過雨,空氣清新,桃花燦爛,你走得信心十足和心曠神怡。事到如今,同性關係者會說你觀念落後,但你當時處在此情此境,你會覺得千年不變。時間,就讓它停止吧。人,就讓他窒息吧。——現在世界回歸,人們放下法拉利和奔馳車而重新騎上了毛驢,這成了是不是貴族的一個標誌,成了一種社會浪潮,成了人們追求的一種時髦,比賽的一種運動,我覺得不是像有些人指責的那樣是社會倒退或自由化,而恰恰是社會進步、人們要求回歸大自然、與綠色和平組織的口號都相適應的一種表現。我是支持的。甚至有人說這一行動是我倡導的,是我在貴族階層發起的一種運動,如果你們非要把這種榮譽強加給我,我可以嚴肅地告訴諸位,我肯定會接受這種挑戰,我肯定會樂意接受這種榮譽而不會把它當作一種恥辱和人生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