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對毛驢有感情,又怎麼了?我不怕。要怕你們我就不是劉老孬,要怕你們我就是丫頭養的。當然,這在現在的社會中,丫頭養的也不算一個多麼莊嚴的誓言。他們也趾高氣揚地在街上走著,一點不感到寒磣。他(她、它)們說:你爹你娘不就多一張可以明目張膽的紙嗎?那是一張什麼紙?那是一隻什麼鳥?拿一張你爹你媽已經發黃的破紙,你有什麼可以驕傲的?這話說得多麼透徹而又深刻呀。如果沒有看過這張破紙的,我建議他們馬上去看;看過的,我建議他們重新再看一遍。像這樣深刻的東西,多看兩遍沒有壞處。當然,事情並沒有在這裏停止,更大的對世界的挑戰和時髦還不是丫頭養的,而是你是不是你大爺養的。當然,我這麼說了半天,話題決不會停留在這個地方。決不會停留在一般的泛泛而論的毛驢身上。我主要想說的是:你騎我的那隻毛驢怎麼辦。
說起我那隻毛驢——當然,從嚴格意義上講,那也不是我的毛驢,那頭毛驢是世界恢複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這樣的毛驢屬於全人類。正因為這樣,我覺得你在有些方麵做得不妥;你在不理解這頭毛驢的情況下,就與它相處了那麼長時間;恐怕你把這頭毛驢的耐心和涵養當作了恬不知恥的借口和擁有這段生活的期貨或是貸款了吧?說到這裏,我倒佩服你的膽子。我替你們惟一發愁的是,你們平時在一起說話嗎?如果不說話,隻是使用和被使用的關係,雖然不合人道和驢道,但那已是不幸中之萬幸了;如果說話,你們之間的層次不同、語言不同(又沒有翻譯,一個寫字的,配什麼翻譯)、話的內容、走向和語流也不同,怎麼交流?兩個不能交流的人,共同生活在一爿屋簷下,哀莫大於心死,“你也算個人”,這不成了世界的末日了嗎?有的人死了他還在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卻已經死了。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
現在我們兩首相聚和躊躇兩端地尋找到了什麼?不要以為你們封閉的生活我不知道,不要以為我的小毛驢因為你的兩把白糖和幾粒甜棗就會投降納叛而會身在曹營而心不在漢。如果是那樣,你就徹底低估你孬舅的智力和手段了。如果我不跟你決裂,我還要讓你永遠蒙在生活的鼓裏,現在要和你決裂了要和你說清楚了我就要讓你死也死個明白地知道你孬舅一點厲害:自我把小草驢借給你自打你和它共同開始生活和使用的第一天起,它就沒有一天不給我發一頁傳真和給我打一個小報告(多麼陰險——一切讓我目瞪口呆)。她在傳真中當然話說得很多了,當然也不是沒有說到你的優點了,但是總起來的意思是:你們在一塊兒快成為行屍走肉和快一塊兒成為行屍走肉了;這哪裏是生活?這簡直就是妓院。兩個不認識的人,就這麼幹起來了……接著提到的就是對我的思念,昔時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一種怎樣的輝煌和溫馨呀!……當然我對這種抱怨和思念也不完全苟同——因為一開始毛驢也是我提出要借給你的,我以前對這頭小草驢也不是沒有看法,不然我也不會將她下放給你;但現在看到傳真,也感到莫名的解氣。驢言驢語之中,雖然充滿了糟粕,但糟粕裏麵有真理,糟粕裏麵有真情,糞堆裏麵有黃金。潑髒水的時候,還是不要把孩子潑出去。
真理在哪裏
善良在哪裏
……
我真想用通俗歌曲的唱法,去引頸高歌一首這樣的曲子.不是我自吹自擂,也不是附庸風雅,我這個人身上,還是有一些藝術細胞的。我將來從禮義廉恥秘書長的位置上退下來,是不會像有些人那麼沒著沒落、像掐了頭的蒼蠅一樣,自己就自卑地將自己的身價給落了下來,一點沒有大將風度。有大將風度的人,把大將風度顯示出來,並不是在當大將的時候,而是在大將失去的時候。這是東山再起的信心和人格資本。曆史上許多大人物所以能夠一而再再而三接二連三地跌倒了爬起來、哪裏跌倒哪裏爬起、東山再起,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這一點。不讓我當秘書長,我可以給電影電視劇譜主題歌嘛。餓不死人嘛。剛才這首歌曲,放到哪一部片子裏不行呢?不要自以為聰明,什麼文學,什麼藝術,是天才的事業,一般人幹不了。結論不要下那麼早。我曆來不信這個邪。我曆來認為世界是矛盾的,運動的,發展的,變化的,所以它就不是一成不變的。
過去你會唱兩嗓子,也許你現在就跟不上時代了;過去是沙啞嗓,也許現在你倒獨領風騷呢。就像你精通異性關係,並不一定懂得同性關係;而我過去不懂異性關係,恰恰現在就迎頭趕上了同性關係一樣。過去不懂才沒有負擔。生活的一點一滴,都是我產生藝術靈感的源泉。他裝了一個自費電話,他又看著它守著它舍不得打。偶爾主動給你打電話,還對你提出許多非分的要求,要不讓你說話快一點,——我就是這樣說話慢吞吞的人,怎麼辦呢?要不說我把電話放了,你再給我撥過來,我的電話是自費。我遇到這種情況,都慢吞吞地說:“好吧。”讓他把電話放了。但我是決不會再給他撥回去的。我堂堂秘書長,能跟你玩這種齷齪的遊戲嗎?碰上我情緒不好,我會馬上將這人的名字從我電話本上用重筆劃去。
去你媽的
……
這又是一首很好的流行歌曲的開頭或者結尾——如果換了你,會不會從電話產生一首歌呢?——當然,現在你孬舅打的電腦和電傳,卻是禮義廉恥恢委會的,我們用不著急急地掛斷和重撥。讓你重撥你也沒有地方重撥。好了,我們不再談論藝術,我們還是把話題回到我們的毛驢身上吧。——恐怕你孬舅這輩子永遠也沒有從事藝術和創作的機會了——不創作並不是不想創作,而是就算將來下台,我何至於慘到和閑到要跟你們爭飯吃的地步呢?——我直接了當、長話短說地告訴你我毛驢的意思吧。
這個意思說複雜也像孬舅整天麵臨的問題那麼複雜,說簡單也像孬舅永遠麵臨不了的創作那麼簡單,那就是:世界上沒有什麼一成不變的東西,你騎我的或人們的毛驢時間也不短了,該把它還到它應該去的地方了吧?也許說出這個結論你會措手不及——這正是我要追求的藝術效果——接著還要結結巴巴提出一些疑問:為什麼現在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前些天沒有提出這個問題而讓你白白騎著風光了那麼長時間呢?收有收的道理,放有放的道理。這又跟第三個問題也即麗晶時代廣場的同性關係問題聯係在了一起。當時去麗晶時代廣場參加Party時,我騎驢,你推車,是這樣一個情況吧?你推獨輪車的樣子,就像民國初年咱村那個推車到鄉裏送田賦的村丁小路,掉著屁股,推得滿頭大汗。記得我當時問你:
“累嗎小劉兒?”
你答:
“秘書長,隻要能參加這個Party,推一個獨輪車可不能說累。”
接著還不好意思地仰臉對我卑謙地討好地笑了。有這麼回事吧?——客觀地說,你最後能扔掉獨輪車騎上毛驢,當時並不是你提出的;當時的你,還不是現在的你,那時你還沒有失去一個在村裏長大的鄉下孩子的樸實本色,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進退,我騎著驢,你推著車,你一點沒有意見。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你畢竟是我的外甥,我沒有出道之前,我們在一起摸爬滾打過;這點被你看了出來,你還安慰我:
“舅,你別不好意思,也別心疼我,你安心在驢上騎著,我平常這樣也慣了。我沒見你之前,還不是每天擠公共汽車?有時大冬天,飄著雪花,我擠在公共汽車的人群中,巴頭張望,整整大半個小時,一輛公共汽車都沒有;這時來了一輛兩塊錢一張票的小巴,司售人員在那裏喊叫,許多人受不了冷,都狠狠心上去了;我呢?看看車,想想錢,手放到口袋裏,又伸了出來。那樣的日子都過了;那樣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就是我每天的生存證明;舅舅你身處高位,哪裏知道一個下層小文人的辛酸?賈府的焦大,是不會愛林妹妹的。這話說錯了。應該反過來說,大觀園的林妹妹,是不會愛焦大的。不是我看不起勞動人民,我們勞動人民表麵上都安於現狀,其實我們的內心深處,都是向往貴族生活的。你是我舅,看自己騎驢外甥推車你有些辛酸,但世界上不可能個個都是你舅,他們隻管自己享福,哪裏管你下層人的死活?當然,我們人也太多,個個又不爭氣,個個有失體麵,你們也管不過來。我勸你還是安心騎在驢上,讓我安心推我的獨輪車。
不然你現在心疼我讓我心裏得到安慰,但你走了以後沒人心疼我我在日常生活中不是更加傷心?你是愛我呢,還是害我呢?你是鼓勵我生活的勇氣,還是毀滅我人生的信念呢?還是我推我的車,你騎你的驢,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涇渭分明,更讓你外甥心安理得一些呢。就說這麗晶Party吧,如果不是你,我既不是貴族,也不是大腕,別說參加,你連Party毛也摸不著!就算你能摸著,你能支付這裏昂貴的費用嗎?就是你能支付,你又有資格參加嗎?不是自己跟自己找別扭和心理損耗嗎?小門小戶的閨女,向往什麼大戶人家呢?到了那裏也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我能跟你來這裏見識見識,開開眼,以後萬一出於傾慕貴族的心理在文字中描寫到這類場景,能夠不露怯,我就心滿意足了,哪裏還敢把這當成家,當作常來常往的場合追求放下獨輪車騎上毛驢在這Party上去風光去引起一些女人的注意呢?那就太不知進退、太不知深淺、太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和自己有幾斤幾兩了。就是你能原諒這隻鼓起肚子的蛤蟆,我也不能原諒不知輕重的自己。舅舅,還是不要胡思亂想了,還是讓世界以它本來的麵目自然出現吧,我安心推我的車,你安心騎你的驢,我們就這樣朝著你熟悉我不熟悉的Party走吧!……”
這都是你的原話,對吧?這說明什麼?這除了說明當時老舅對你的不忍和愛護之外,還說明短短半個月前你還是一個推獨輪車的癟三和窮酸文人,我是一個騎毛驢的貴族和秘書長,我們身份截然不同,是我第一次把你帶到了貴族的圈子,對吧?你心安理得地推你的獨輪車,倒是我現在想起來毫無必要地慈心大發,看你在那裏倒騰屁股,有些心疼你;你越是推辭,我越是覺得不能這樣——當然我這樣做也不完全是為了你,也有一大部分是為了我自己。總不能讓人看著秘書長的外甥是這樣一個操性和不爭氣的樣子吧?在一定的時候和場合,還是要把他給偽裝起來。當然一說到為了我就不單單是為了我的問題了,這就牽涉到整個禮義廉恥委員會甚至是整個世界的形象和精神麵貌了。就好像讓一個農民登上主席台,總要讓他換一塊幹淨的羊肚子手巾;帶一個村姑去參加舞會,總要讓她換上一條對於我們已經是過時但是對於她還是新鮮的拖地長裙一樣。
於是陰差陽錯,當時我就毅然拍了板,不顧你的扭捏和矯情——你這時扭捏和矯情的換裝純粹是為了你自己,而我對你的改變和嗬斥可是為了整個世界——終於讓你一步登天,放下獨輪車,跨上了毛驢。你還在那裏推三擋四,不好意思;最後上毛驢時連怎麼跨鐙、先伸哪條腿後伸哪條腿都不知道,一看就是第一次過貴族生活——就像上一個世紀的鄉下蠻子第一次坐轎車不知道門的把手在哪裏一樣。但這樣的舉動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呢?我是養虎遺患哪,我是養癰護痂呀;養癰長疽,自生禍殃;我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我當時犯了什麼渾,喝了什麼迷魂湯,怎麼想起把你帶到時代廣場了呢?後來就有了同性關係者示威、請願、要求劃地給家園,對不對?當時你心血來潮,不該你說話的時候你可就說了話——上驢之前你說得那麼好聽,說你明白自己的身份和進退,怎麼一到事情上就憋不住了?就又要說話了?就又要給人出主意了?你們這種一分鍾不挨打屁股就癢癢的文人的臭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掉?
你給我出的是什麼主意?你不要自作聰明,以為當時自己出的主意已經夠絕妙的了——就像你過去唱的歌和寫的文章——也許當時看是夠絕妙的了,但現在回過頭來看呢?禁不禁得起時間和曆史的檢驗呢?我現在明確說,在時間和曆史的照妖鏡下,你一下就現出了自己的原形:你給我出的當時看似乎是絕妙的主意現在看卻是誤黨誤國誤世界差點毀了我前程和人生的餿招。乍一看是一杯酒,一杯溜溜的麥爹利,其實是一杯毒藥,裏麵下著砒霜。你這是什麼用心?你這是什麼動機?我帶你到廣場,如同農夫看到可憐的蛇,你在雪地裏凍僵了,沒氣了,我可憐的孩子,我將你從雪地裏撿起來,揣到了自己懷裏;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身子一暖精神一複蘇舌頭嘴巴一能動就一口咬住我的拳頭大小的心髒。你肚子餓饑不擇食我清楚,但你不該反咬一口;你是認父做賊,你是忘恩負義,你是小事清楚大事糊塗一到大事就露出村裏農民過河拆橋和倒打一耙的齷齪卑下的狐狸尾巴。我與你相處的是大事,你卻在那裏跟我算小九九和小數點。
我當時不該讓你騎驢,就該不管不顧地讓你推你的獨輪車,壓抑、自卑,到處沒人理你,到處說不上話,你也就老實了,不給我亂出主意了!或者幹脆就不該將你帶到廣場,讓你老老實實呆在家裏給曹小娥洗碗,多好!嗬,你看你當時多麼風光,跟著我,騎著驢,到處發言;聽說後來因為時代廣場和我的原因,寫得狗屁不通的兩本舊書也在街頭暢銷了,成了文壇大腕,還恬不知恥地混進了初級貴族圈子。你行啊你!這時你得到了好處,你何曾想到為你做出重大犧牲給你帶來這一切的你孬舅?你何曾分給他半點稿費?——這些蠅頭小利就不去說它了,我還想向你在驢身上計較的一點是,當時你騎在驢上,並不知道你座下這頭驢的價值和取向,你就騎著它洋洋自得地往前走——雖然舅舅對這頭驢是有意見和看法的,但這頭驢對於你來說,就已經是天上人間了;雖然這條裙子對於我已經過時了,但是對於你卻是從來沒見過的新鮮;幸福的驢都是相似的,不幸的驢各有各的不幸;這頭驢的幸與不幸我們姑且不論,但它出生在貴族之家,受過良好的教育,從小喝牛奶吃蛋糕穿筒裙長大,長大以後花枝招展,雌激素分泌得像我們喜歡的一樣有些過盛,小屁股小奶頭都挺挺的那是無疑的。
不然能進得了禮義廉恥委員會?——我對她的遺棄是另一回事;但這樣一頭驢,偶然的因素被你騎在了屁股底下,你就一點不知道、一點不體諒地騎著就往前走——你把她當成一頭鄉下驢了?——不能不說是她的一點不幸吧?——當然不幸僅僅是開頭;當時你騎驢不會上驢,有些尷尬;但上驢以後,卻大模大樣地往前走,令我吃驚;我當時還有些高興,一方麵對這頭我不滿意和要遺棄的毛驢有些幸災樂禍,另一方麵說到底是我的外甥,有其舅必有其甥,雖然以前沒騎過毛驢,但一上去就顯示出一種不凡的氣度,傲視萬物,這是大將風度嘛!遺棄的毛驢我是廢物利用,偽裝的外甥又意外地給我爭了口氣,我是兩全其美嘛,我是兩個壞事加在一起就一塊變成好事了嘛。從這個問題的處理上,也可以看出我們秘書長運籌帷幄、化險為夷、驚而不險和遊刃有餘的水平和氣度嘛。現在看起來,是我想錯了,高興錯了,是我主題先行,在對你的看法上,夾雜進去一些私人感情。不幸的小毛驢,倒是被我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