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當時騎在毛驢上的你,並不是傲視萬物,而是不懂萬物,你傲視的目光不是弄懂萬物把握萬物之後自信和自然的流露,而是不懂萬物什麼都不知道說句不客氣的話和傻子白癡的目光無異的一種憨大膽的反映;不是事物螺旋式上升之後的原點返回,看似返回,其實比過去旋出一圈;而是蒼蠅飛了一圈,又落回到原來的糞點上。你就是這樣一隻蒼蠅。在時代廣場那一刻,就是這樣一隻蒼蠅落到了驢背上,就是這樣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多麼不幸的一刻呀,竟是我釀成的;多麼不幸的開端呀,竟是我提議的。我怎麼那麼糊塗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甚至應該向小毛驢道聲歉。我原來隻想因為我們之間的事情懲罰她一下,誰知道就給她帶來這麼大的不幸呢?當然,她的不幸和我的不幸比起來,還是鴻毛、雞毛和泰山的關係,真正的不幸才是我呢。我才是一個大傻瓜和大傻鳥呢!我出於好心帶你到廣場讓你騎驢,沒想到你到頭來卻給我捅了那麼大的窟窿和婁子。
帶你去廣場,你老老實實一個人呆著,遇到大事一言不發,才是你聰明應取的態度——你一個蒼蠅一樣的小文人,主動插到世界性的大事裏幹什麼?同性關係者示威就讓他們示威,遊行就讓他們遊行,要家園就讓他們要家園,你也不是同性關係者,你異性關係還隻是混口飯吃的水平,你管他們幹什麼?誰讓你主動給我出主意了?我知道你會說,孬舅真是此一時彼一時,那時不是舅舅沒有主意向我主動打問的嗎?現在怎麼一推六二五,將責任都推到外甥一個人身上?你問得有理,但也沒理。或者說正因為你這麼問,就顯得更加沒理。你怎麼知道我有些慌亂向你打問就證明我沒主意了呢?我當時沒主意,怎麼就證明停一會兒也沒有主意呢?我向你發問隻是一種形式,你可以保持沉默,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將要作為在法庭上的證言。當時你沒考慮這一點吧?我向你發問的時候,就是我思考的時候;我越是沒主意的時候,就越是要產生主意的時候——什麼叫背水一戰呢?什麼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呢?
——這時你就越不能有別的主意來幹擾我,懂嗎?最後的結果就是:你的餿主意幹擾了我好主意的產生,像電波一樣,你的噪音幹擾了我正常頻道的發射;你把我當成敵台了嗎?你到底是什麼用心?你想使矛盾轉化嗎?這我就不明白了!你說“研究研究”,我聽了你的話,就“研究研究”。當時你很興奮,我上了你的當,也很興奮,以為是個好主意,還讓你騙吃騙喝,沽名釣譽,把一頭小毛驢讓你無功受祿地白騎了這麼多天。後來一實踐,“研究研究”,這叫什麼主意?拖一拖,放一放,事情就會過去了嗎?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一切可以因陋就簡,轉臉就過;這是同性關係,是家園,是涉及到世界和人的根本問題,何況裏麵還牽涉到你孬妗,事情要多麼複雜就多麼複雜;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大年三十地主逼債到門上,你不照樣得變賣家當去償還嗎?到頭來你就把我逼到變賣家當的地步。你是什麼用心?你出了主意騎著毛驢飛走了,我說了“研究研究”之後回到家不還得麵對你孬妗嗎?你讓我跟誰研究?這時我一說研究,高跟鞋就上來了。
你知道為了你這個主意我多受了多少氣?在你騎著我的毛驢四處在大飯店、咖啡屋、啤酒屋、Party上炫耀和風光的時候,你可知道你舅舅正在一個毒如蛇蠍的女人身下受氣?表麵你在幫助我,其實你在幫助這個女人。這時我不禁要問,你潛意識中到底在想些什麼?這種情況下,你覺得那頭禮義廉恥的毛驢你還要騎下去嗎?我知道你會結結巴巴地說,你這些天和這頭毛驢相處得不錯呀。這是將你一步步逼到牆根和絕境的時候,你拉著一根驢韁繩,最後的一點解釋和掙紮。你還想將事情和毛驢再挽救一下。你臉上擠出了一絲尷尬的笑容。但一切都大勢已去和無可挽回了。我再也不會學撿蛇的農夫而要痛打落水狗了。你不是還剩最後一層小衣服和最後一層畫皮嗎?現在我也要將它們給扒下來。我知道你們相處得不錯,但這絕不是由於你與她相互理解的結果,恰恰相反,這是因為你們相互太不理解太沒有共同語言或者說是因為毛驢認清你的本質與你無話可說沒必要爭論的反映,它是一種大家風度,它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輕蔑和悲哀。
就像一對夫妻,吵架的夫妻並不一定是壞夫妻,如果連架都吵不起來,“相互沒有紅過臉”,不是更大的悲哀嗎?“你也算個人”,我的天,大家怎麼都不忙著自殺?你不自殺還一點不紅臉地騎著人家四處紮堆和遊逛,虧你做得出,我都替你臉紅。這些事情也就不說了。結論已經下定:你在廣場上出的主意不是個好主意,是個餿招,是個不可取的主意,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幫助敵人、幫助同性關係者的陰謀;現在惟一要做的是,這個主意要徹底廢除,半點不能含糊,我們要在這個問題上徹底把你拋開,另組智囊班子,另辟蹊徑,想出一個新的對付同性關係者的辦法。而且,在沒有通知你之前,這個工作我們已經做了一段時間了。現在我可以驕傲地、自豪地、理直氣壯地告訴你:新的對付同性關係者的一係列高招,都已經想出來了!明白了嗎?我的親愛的聰明的可恨又可愛的外甥!你座下的毛驢,是該歸還的時候了,應該讓更合適更理解她的人和更應該與她相處的人去與她相處了!經過這件事,也使我明白,這頭小毛驢,我還要重新對她有一個認識和評價呢。
說完毛驢,說完主意,在這除舊迎新、爆竹一聲舊歲除的讓人心情激動又難言的時刻,我接著想跟你談一談讀書的問題。你知道你吃虧吃在什麼地方?就吃在不讀書不看報的事情上。連《一地雞毛》都讀不懂,把握不住,生活中不就成一地雞毛了嗎?我現在身處高位,深深體會到這一點。說起學習,我又想起了我的童年。舅舅孩提時代讀個書可不容易啊。不像現在的你,書擺在麵前也不學習。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多少代知識分子和沒有擠進知識分子圈的人用一生做代價總結出來的經驗,你就是不汲取。為此讓我和你姥爺傷了多少心。一直到現在,你那麼大了,還不能自立,寫文章還寫不出個名堂,還要靠時代廣場靠旁門左道靠投機取巧去撈根稻草,去騙些不正當的錢和不正經的女人,你慚愧不慚愧呀。要把你放在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早把你給餓死了。我見過世界上一些偉大的作家,人家都是年紀輕輕的時候,像你這麼大甚至比你還小,就寫出了震動世界的作品,把自己民族的癰瘡和原始風景展示給了人家,得到了已經死去的偉大的對世界起過建設作用更多的是破壞作用的人所留下的錢的利息,拿著這些利息,自己到集市上去買一頭驢,理直氣壯地騎著它去趕集,看閨女的辮梢和小媳婦的屁股。
可你呢,直到現在,騙不了別人,還靠騙你舅舅去混頭毛驢騎。我不禁要問,你騎在這樣的毛驢上,能夠心安理得嗎?看你舅這麼不容易,你就不能爭口氣嗎?我對你要求並不高,我也想時時刻刻幫助你,沒想到你卻利用這種幫助去與人合夥謀害和出賣你舅——然後從中漁利。你真是個朽木不可雕、豎子不足與其謀的人。我算是死了這條心了。你就不能靜下心讀一兩篇好文章,提高一下自己的思想境界?我小時上學的時候,可不是你這種樣子。不信你什麼時候回老家時去問問你姥娘。采訪一下大人物早年勤奮刻苦的經曆,倒是一篇能夠引起轟動的好的文章題目。當然,我不是非要你放下手頭的創作去寫宣傳我的文章,我再說一遍,你不寫,就沒有人寫了嗎?世界上有骨氣的人不好找,奴顏婢骨和溜須拍馬的人還不好找嗎?這時你倒長誌氣了是不是?到別人麵前你孫子一樣,到你舅麵前你倒一身正氣跟我裝起了大爺是不是?
世界上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在外邊他窩囊得很,別人把屎尿撒在他頭上,他也隻是“嘿嘿”地對人笑笑;可一回到家,他就橫了起來,窩裏橫,門墩虎,你的好脾氣,怎麼不留到家裏給我們用一用?我小的時候,也就七八歲的樣子吧,在一個小小的村莊裏——前途未卜,夜路如蛇,就意誌堅定地秉燭待旦、一讀一夜,你姥娘讓我休息,我就是不休息;先一天的功課溫完,還溫第二天老師要講的功課;每天把功課溫得像煮急的沸騰的熱粥一樣。這個時候還兩眼放光。第二天公雞一叫,我就爬起來上學——你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想讓公雞從天而降,“公雞,給我一口幹的!”我卻不是這樣,我從小就聞雞起舞,把雞抱到屋裏——當然也是怕被村裏白螞蟻一類的人偷去——天剛蒙蒙亮,就去上學。有幾天公雞感冒了,不能啼鳴了,我就一夜不睡,把自己當成公雞。剛要睡著,我就爬起來摸著黑問你姥娘:
“娘,天該亮了吧,該上學了吧?”
接著就自己用手捏著嗓子,扯聲學公雞打鳴。
(注:為此,有一年春節我回去過年,專門采訪過俺姥娘。俺姥娘聽我說完,照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放他娘的狗屁!他從小踢死蛤蟆弄死猴,哪裏見他正經讀過一頁書?倒是他把書上的難字一個一個都摳掉了,說:‘書上的字這麼多,哪裏差這兩個?’上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認識先生,先生不認識他;小小年紀,就偷瓜摸棗和偷雞摸狗——他的雞還怕別人偷去?先生家的雞都被他偷吃了。最後弄得一村子沒雞,一到黎明萬馬齊喑。接著戰亂一起,鬼子兵一來,就出家當了土匪,開始‘不行挖個坑埋了他’的生涯,讓我替他白擔了多少心;這才是曆史的真相。現在許多報刊都宣傳他早年如何刻苦讀書,他們就不想想,如果他早年刻苦讀書,現在能當上禮義廉恥的秘書長?”
(我聽了恍然大悟。恍然大悟不是說如何揭穿了俺孬舅,而是正如俺姥娘所說,事情如果是這樣,俺孬舅當秘書長就不奇怪——但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如果俺姥娘這麼說話,俺孬舅有俺姥娘這樣的娘,俺孬舅當秘書長就不奇怪。——俺孬舅當了秘書長,開始擁有另外版本的童年。久而久之,孬舅也忘記了自己身出何處,忘記了小喬初嫁時,忘掉了自己生動有趣和有血有肉的童年,成了一個三好學生。從此便以三好學生的麵目出現在大家麵前。他多麼地注意聽老師講課,雙手背在背後,一個上午紋絲不動;別人用馬尾去撩他的耳朵眼,把辮子給係在後麵桌腿上,他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隻是有次放學回家,不知因為一件什麼事,或是公雞與他開玩笑啄了一下他的小雞,或是他吃飯時吃出一粒米蟲,勾起了他小小心靈的滿腹心酸,突然放下手中的小木碗,委屈地抱著俺姥娘的雙腿,失聲痛哭起來。俺姥娘雖然不明就裏,但看見一個六歲的孩子平時不哭,現在一哭哭得這麼心酸,小嗓子一哽一哽地,也不由心酸起來,一把抱住六歲的俺孬舅,也想起她自己的滿腹委屈,叫了一聲“我的兒”,開始失聲痛哭起來。
這是俺姥娘和俺舅在曆史記憶上的惟一一次會合。後來俺姥娘哭得乏了,俺孬舅在俺姥娘懷裏睡著了。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公雞叫了,一切煙消雲散了,俺姥娘該起來紡棉花,就起來紡棉花;俺孬舅該起來上學,就起來上學——或是該起來搗蛋,就起來搗蛋。曆史在這裏又分道揚鑣。成年以後,俺孬舅當了秘書長,一次坐著直升機回去探望母親,在當地眾多參議員、眾議員的陪同下,共同回到了我們的院子,共同坐在我們家院子的大棗樹下,坐在俺姥娘身邊——當然,孬舅離俺姥娘更近一些;開始聽俺姥娘敘說俺孬舅小時候的事情。
說著說著,說到了痛哭這一細節,在場的所有人,都共同捧著肚子哈哈大笑。當然這笑並不是暢快的笑了,而是每一條笑聲都是一個小耙子,在那裏像刨地裏的毛毛根一樣討好地刨著俺舅的神經末梢,試圖喚起他另外一些記憶。最後記憶倒是喚起一些,但已經笑得孬舅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小時候是這種樣子嗎?”又讓一幫跟著的人馬上嚴肅起來。當時還有一幫跟隨他們的各類記者——蒼蠅,他們倒興奮得神經發抖——倒是刨著了他們的神經,回去奮筆疾書,添枝加葉,添油加醋,發了一版又一版的秘書長童年史;這些童年史後來又被編入小學教材,成為新的一代學生的課外讀物。一些家長常常指著這些文章,訓斥自己不爭氣的孩子:“看人家小時候是怎麼學習的,要不人家有出息,長大當了秘書長!”我也這麼教育過自己的孩子。還說:“你明白不明白,這是你的舅姥爺!”)
故鄉麵和花朵這些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也都不說它了。我要說的是目前,目前我們的讀書。我小時候的學習精神,你固然可以不管,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求你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上課不能交頭接耳、吃飯不許說話、坐床不能甩腿等等,這些固然也重要,一切好習慣,都得從小養起;你小的時候,沒有養成好習慣,聽你姥娘講,你從小就踢死蛤蟆弄死猴,好的有發展前途的事情,你個個不會做;歪門邪道的事情,你倒個個精通,最後在社會上混成這個模樣,淪落到一群藝人堆裏,也就不奇怪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想你改也難;這些正反兩方麵的經驗和教訓,你都留著教育下一代吧。
現在你的問題,是比這些日常習慣更重要,即你的內心和靈魂深處,藏著一些汙垢、邪惡、非正義、別人早已摒棄你還在那裏珍藏的垃圾一樣的肮髒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們需要用挖耳勺探進去把它們一點一點地清理出去、重新打掃衛生、重新裝修和粉刷,然後再將好的思想和觀點、好的情感和眼淚、人類的真善美,一點一點再小心裝進去,讓它們重新排隊和組合,使你換一個新腦子,不要低估這個工程,這個工程艱巨而複雜。接別人的天下,不如自己打出的天下更好治理,更理直氣壯;接別人的老婆,不如重新談一個戀愛更加浪漫;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你這樣的就不行,世間的壞事你曆經滄桑,正經的事情你百嘛不會,你讓你舅舅怎麼辦呢?
你想,你連你舅舅都敢欺騙,在他眼皮底下挖陷阱,別的你還在乎誰?罷了罷了,如果是件別的東西,如果是世上別的一個什麼人,我樂得它被毀滅,我樂得他在墮落,我站在安全的岸邊上,樂得看一隻落水狗在水裏掙紮,一點點地遭受滅頂之災,被漩渦吞噬下去;管他娘嫁給誰,咱隻管跟著喝喜酒;管他是誰家的狗,咱隻管拿根竹竿跟著痛打。可是不行啊,你是我外甥,你是我鄉親,你是我一千多年的好朋友,咱們在曹丞相的時代,就一塊在豬蛋的“新軍”裏摸爬滾打;後來又有大槐樹下的千裏遷徙,風雪迷漫,我們身上長滿了凍瘡和癬疥,誰心疼過我們呢?一想到這些,現在天也新地也新,我就不忍心你徘徊在歧路和天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