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坡過去算什麼?他在我們中間不過是一個道具和陪襯,當我們需要說到風雪的時候,他僅僅能腰裏勒著草繩在雪地上匆忙地走一趟;現在因為一件黑棉襖,他就成了影響戲劇結構和節奏的主角。過去覺得配角變主角是不可能的變換起來比登天還難,現在看也就是舉手之勞關鍵看你找沒找到自己的黑棉襖。這就是生活對我們的啟示。日常的黑棉襖普普通通,但是當這件黑棉襖被劉老坡加上預料的激素之後——從這個角度看,說劉老坡的黑棉襖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也是不對的,他還真是明明白白有事先的預料——黑棉襖的腎上腺就開始上升了,黑棉襖上就附著了靈魂黑棉襖中就飛出了雲霧和精靈,它就不是原來的黑棉襖而成了超脫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的特殊的棉襖。
它對我們的戲劇和村莊就起到了轉折作用——而且它的作用和影響,並不局限在它本身呢——正是因為它,我們才明白:既然一件事先預料的黑棉襖,能給人帶來那麼多飛升和轉折,那麼作為一個村莊政治家王喜加,怎麼就不能通過看戲、喝酒、談話、如何對待我們和他自己的老婆,來把握和運作這個世界呢?這時它的意義就不同一般了。就像黑棉襖上方浮著一個預料它馬上就具有靈魂一樣,當劉老坡浮到了王喜加和村莊的上空,我們的王喜加和村莊也開始在另一個世界的渠道裏飛升——不要小看激素的力量——一瓶普通的蒸餾水,往裏加了激素,蒸餾水就變成了起死回生的藥液;一群普通的群眾,給他們注入了思想,群眾就變成了統一行動和步驟一致的大軍。當然我們不知道把劉老坡和王喜加這樣擺在一起他們兩個之間會怎麼想,就像我們在貨幣上把幾個偉人笑眯眯地擺在一起他們生前會怎麼想一樣——估計讓劉老坡解下草繩他倒沒有什麼,王喜加會不會把這看成是自己的一種墮落呢?不過我們考慮到王喜加晚年的自暴自棄——如果把劉老坡放到王喜加人生的前期他肯定不會同意,但是把他放到他落魄的時候他因為虱多身不癢是不是會無話可說呢?
——人在倒黴的時候,往往有一張笑臉和好脾氣——那麼我們就把劉老坡擺到王喜加的後期吧。——誰知王喜加在他的後期,恰恰又做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大舉動呢。——你嘴裏抽了半天煙,可你的舌頭怎麼還那麼甜呢?——你用我的匪夷所思放射出你特殊的魅力和味道一下就勾起了我對你的思念和懷戀。你用你的模糊和猶疑讓我覺得要對這個世界重新認識。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感到我們當時的擔心是多餘的。劉老坡,當你的黑棉襖有一天成了遺物的時候,也許我們才知道曆史出現了斷檔和空白。那是一九六九年春暖乍寒的天氣,當時你已經年過花甲——也是時勢造英雄,也是迫不得已,你和兩個愣頭青小夥子——也就是劉黑亭和李大春之類——結伴到三礦去拉煤。出發的時候春暖花開,太陽照到我們的頭皮上發出牛皮的暖烘烘的味道。
小夥子們看著頭上的太陽,穿著身上的單衣單褲就出發了。而在臨出發之時,你出人意料地又多拿上一件黑棉襖。因為這件黑棉襖,當時還引起了劉黑亭和李大春的嘲笑。太陽這麼高,頭皮這麼熱,為什麼還要帶棉襖呢?不是一個累贅嗎?現在是大好春天,你還要回到冬天嗎?是外在的寒冷呢,還是心理的陰暗呢?麵對別人的嘲笑,記得當時的劉老坡並不是多麼自信,對這趟征程要不要帶上這個油漬麻花的黑棉襖也顯得猶豫起來。如果一趟煤拉下來棉襖毫無意義,那麼它的荒誕就超出了棉襖的本身。證明著你不但是對天氣和棉襖的不懂,也同時包含著對征程的不懂——那樣事情就大了。就像當年我的接煤車一樣,黑棉襖可以讓人飛升,但黑棉襖也可以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呢。這時劉老坡的猶豫就成了:
帶還是不帶
累贅還是不累贅
飛升還是墮落
……
問題是現在帶和不帶,都已經在累贅之上對他構成了影響。拿上累贅是一個累贅,不拿累贅累贅也已經形成開始在大家心理上構成另一個累贅了。——就好像我們冬春換衣的時候對著衣櫃在那裏猶豫:
“換還是不換?”
“冷還是不冷?”
這種換與不換的本身對我們的心理折磨一樣。這時我們的劉老坡舅舅也是一時的熱血沸騰,也是一時的超越本我,既然帶和不帶都是累贅,就好像到了長城是死不到長城也是死的民夫一樣,他就要揭竿而起和撞個魚死網破了。在眾人的嘲笑麵前,他一下就超越了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勇敢地大將風度地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在整個戲中變換了自己的角色,由一個默默無語的群眾演員,開始有了自己的聲音和台詞:
行動
帶還是不帶
帶
累贅還是不累贅
累贅
……
三十年後劉老坡舅舅還得意地說:
“說起那次帶棉襖,我和別人可不一樣,別人的台詞都是事先寫好的,我的台詞可是自己爭取和創造的!”
但是,當時的曆史真相是:在一切都前途未卜的情況下,劉老坡當時的表現並沒有像他事後描述的那麼英勇,雖然決定帶累贅,但是麵對眾人,決定的口氣還是有些氣餒——當他做出重大曆史決定的時候用的是錯誤的口氣——甚至對我們有些討好和用商量的口氣說:
“既然都擱到車上了,還是讓我帶上吧。”
“俗話說得好,餓不餓帶幹糧,冷不冷帶衣裳。”
……
說完這個,還仰著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接著三個人——這時是兩個果斷一個氣餒——才拉著架子車上了路。這時眾人和村莊的輿論可全是倒向劉黑亭和李大春一邊的。我們已經預料到:等煤車歸來之日,就是我們嘲笑和拋棄劉老坡之時。地獄之門已經向他打開。——但是誰能料到天有不測風雲呢?這外在的不測風雲一下就打倒了劉黑亭李大春和我們全體而讓劉老坡的黑棉襖鑽了個漏洞呢?從他們出發到他們走到三十裏坡,事情都沒發生什麼變化,事情還在照著我們預想的軌跡發展,棉襖就是一個累贅——太陽一照就出汗,何況他們還拉著車。
問題僅僅出在三十裏坡之後——這時暮色起了,天上突然起了風,接著還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下雨時不覺什麼,等雨一停,風突然就有些涼了,春天就有些變質了,春天開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熱汗凝在身上,一個冷戰,變成了一身雞皮疙瘩。在停下車吃幹糧的時候,膀大腰圓剛才還在說風涼話的傻小子劉黑亭和李大春,現在就有些麵麵相覷和渾身發抖了,都開始摟著自己肩膀在那裏打顫——這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了劉老坡舅舅。這時劉老坡舅舅不慌不忙地從自己的架子車上拿起自己那件油漬麻花的黑棉襖,接著不卑不亢和富有大家風度地披在了自己身上。“颼颼”的寒風中,一個普普通通的黑棉襖,散發出多麼巨大的熱量和溫暖呀。這時他什麼話都不用說了——此處無聲勝有聲。黑棉襖哪裏是黑棉襖呢,它簡直是我們人生鬥爭的一個武器。在寒風中索索發抖的劉黑亭和李大春,這個時候就有些憤怒和感慨了,當然這憤怒和感慨也代表著和他們站在一起的村莊和眾人——在那裏恨恨地說:
“這鳥天,怎麼說變就變呢?”
“已經是春天了,怎麼變得像冬天呢?”
甚至:
“今年的天氣有些反常!”
“我操一九六九年春天他娘!”
……
但是,任他們怎麼在那裏憤怒,我們的劉老坡舅舅都一言不發,在那裏低著頭啃著自己的幹糧。如果這個時候劉老坡舅舅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還要好些——因為他這種膚淺對我們的失誤還有些安慰,問題是他把這種幸災樂禍也大家風度地上升到一言不發和隻顧低頭啃自己的幹糧——你一下怎麼就成長得這麼快呢?過去一個在雪地上跑龍套的角色——就好像我們在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中,前兩天看一個人還是一個孩子,但是幾天過後,他儼然就成了一個職業革命者了呢——革命運動真是鍛煉人,事實教育你飛快成長——就讓我們惱羞成怒又找不到發泄口,反倒顯出我們憤怒的浮躁和幼稚。
一趟煤車拉過,劉老坡舅舅的聲望馬上在我們村裏上躥了十個百分點他的棉襖也引起了轟動,劉黑亭李大春就成了兩隻讓人奚落的灰溜溜的落湯雞。群眾都是些扶竹竿不扶井繩的人啊,本來因為棉襖我們是和劉黑亭和李大春站在一起的,現在我們馬上拋棄了劉黑亭和李大春站到了劉老坡舅舅一邊——我們也開始像劉老坡舅舅一樣有先見之明——甚至劉老坡舅舅當初對於棉襖的猶豫和尷尬也被我們一筆勾銷。我們和劉老坡舅舅坐在一起——老頭子們在吸著旱煙,老婆子們在納著鞋底——在那裏說:
“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走的時候就說讓他們帶上棉襖,他們就是不聽!”
“傻小子睡涼炕,全憑身體壯,現在看出結果了吧?”
“聽說兩個人現在還在發燒!”
“聽說兩個人現在還在昏迷!”
“還不知他們能不能挺過去呢!”
“活該!”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連劉黑亭和李大春的爹娘都堅持不住了——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也開始反戈一擊:
“早就給他們說過,餓不餓帶幹糧,冷不冷帶衣裳,他們就是不聽!”
“棉襖都給他們扔到車上了,又被他們給扔了下來!”
“你說這是跟誰賭氣呢?”
“現在後悔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