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叫唐婉,也沒有一個表哥叫陸遊。

我隻知道,我的父親是湖湘澧州刺史王偌,我未來的丈夫名為陸遊,初時以為,不過同名而已,後來才知道,原來他的前妻,名為唐婉。

我何苦湊這熱鬧呢,卻在別人的悲劇中打著自己的醬油。

是的,我姓王,名晚卿,是陸放翁的第二任妻子。

晚卿,晚卿,挽情。

我沒想過挽什麼感情,雖然棒打鴛鴦的人並不是我,但作為一個後來者,占據了女主角的位置,我的心裏總是有一點兒不安。對於旁人口中的才女唐婉,我的心裏不能說,沒有一絲好奇和期盼。

花轎抬了我過門,我將嫁給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南宋詞人陸遊,而在這之前,我並沒有見過他。

亙古男兒一方翁。

世人對他評價是極高的,隻是在提起沈園,提起他和唐婉的姻緣時,不得不歎息一聲——愚孝。人們都為那個苦情的才女惋惜,我也不例外,隻是莫名其妙地到了這一天才發現,原來自己竟扮演了這麼一個尷尬的角色,我從不知,原來陸遊的繼任妻子姓王。

我低著頭,隻看到蓋頭下一雙黑色的靴子,紅色的衣擺,他踢開了轎門,引我入門,三拜天地,完成了儀式。

在洞房裏端坐了許久,我也是名門出身,大家閨秀,這些禮儀都是學過的,絕不會讓自己出什麼錯,再惹陸遊的母親,我的婆婆不高興。若我也下堂,隻怕沒有唐婉那樣好的命,再嫁一個愛著她而她不愛的男子。

夜深了,房門才吱呀一聲打開。

他的腳步聲聽起來有些猶豫,我心裏估摸著,他大概沒有喝醉,隻是不知道怎麼麵對我吧。他必然會想起唐婉,讓他深深愛著,又不得不放手的前妻。

不過,該麵對的終究是要麵對。

他掀起我的蓋頭,平靜地看著我,已然藏起了所有的情緒。

接著按儀式喝了酒,也該歇息了,我驀地有些緊張,眼睛直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抬頭。

他是二婚,我才是地道的新人,他有經驗,自然不像我這般緊張。

我隱約聽到他一聲歎息,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我疑惑地抬起眼看他——他是高大俊朗的一人,文有詞名,武能退敵,君子端方,如此夫婿,當是良人,可惜卻不是我的良人。

很是中規中矩的一夜,我從少女變成了婦人,陸遊的妻子。

我睜著眼睛看著他的睡顏,睡夢中,他眉心微鎖,不知是不是夢到了唐婉,真是悲哀,擁抱著我的時候,他滿心想著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我壓下心頭淡淡的苦澀,想到他一生都在思念著唐婉,終於明白,我也不過是個陸王氏。我與唐婉,一個有分無緣,一個有緣無分,說到底,都是一樣的。

縱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意難平。

我不再多想了,不是我的,終究爭取不來。

我的婆婆是個不好伺候的人,她喜歡的人,做什麼都是對的,她不喜歡了,做什麼都是錯。

唐婉也曾得她疼愛,最後還是被她逼出了陸家。

我小心謹慎地伺候著她,揣摩著她的心思。

女子無才便是德,唐婉太聰明了,才情太高,心氣也高,所以不能如婆婆所願那般以小媳婦姿態低眉順目地伺候她。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唐婉得陸遊寵愛,卻始終沒有生育,也是讓她不快的原因之一。

更何況,陸遊在唐婉身上用了太多心神,對功名不上心,連對著自己的母親隻怕也有疏忽怠慢之處,婆婆心裏不悅一日甚過一日,終究是會爆發的。

唐婉是陸遊的妻子,也是陸遊母親的媳婦,這兩個角色,她沒有都扮演好,而陸遊是個孝子,她雖然聰明,卻還是失算了。

前車之鑒仍在,我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婆婆,不敢有一絲行差踏錯。

陸遊待我不能說不好,但他已有了心尖尖上的人,我再好,也是進不了他的心了。這一點,我早已明了,也不再過多期盼,他與我相敬如賓,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雖日日睡在我房中,但房中之事,一月也隻有五六次,更多的時候,我伺候他躺下,然後一人一床被子,沉默到天明。

我的話很少,沒有唐婉的才情,不能與他吟詩作對,沒有讓他驚豔的詩詞歌賦,讓他喜不自勝的才藝。我隻是個中規中矩的小婦人,雖然我曾經也看過不少詩詞,我甚至可以偷偷納蘭的詞來博他的注意,但我終究沒有那麼做。

詩詞不是我的,他也不是我的。

但誰的少女時代沒有過幻想呢?

與他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並立觀書畫,歲月隨影踏蒼苔。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偏偏他是陸遊啊……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那樣的閨房之樂,我大概是終生無緣了。

我所幸運的,就是肚子爭氣,雖然房事不多,但不久之後還是懷上了。

婆婆本來就很喜歡我,如今我有了身孕,她什麼事也不讓我做,常常囑咐陸遊陪著我。

我的如履薄冰,總算有了一絲回報。

陸遊對我不算感情深厚,但終究是把我當作他的妻子,如今我又有了他的孩子,他看我的時候也多了一絲溫情。

但是這樣的感情並沒有持續多久,並非我的失誤,而是他的心傷。

唐婉改嫁了。

唐婉的夫家姓趙,是紹興名士趙士程,他的名字我略有耳聞,才名不及陸遊,卻是頂仁厚一人,君子端方,名門士子,他那樣的男子,要什麼女人沒有呢?為何頂著壓力,娶了被離棄的唐婉?

他必是極愛她的,就像陸遊那樣愛唐婉。

陸遊心裏很難過,但必須在婆婆麵前裝作若無其事,假裝他已經不在意他的前妻了,他在婆婆麵前對我愈加溫柔,但是回了房,倒看詩書,心思不屬,眼裏盛滿了哀傷,偶有笑意,必也是想起了他和唐婉的從前。

那樣美好的一個女子,現在卻在另一個男子身邊,描眉簪鬢,紅袖添香,就像曾經的他和她。

我暗自歎了口氣,人心裏有事,總是更容易喝醉的。

扶著他上了床,我坐在桌邊,細細縫著未出世孩子的小小衣服。

他昏昏沉沉地喊著:“婉婉,婉婉……”

銀針紮破了指尖,一滴血落了下來,將紅色的小衣裳染出了一點深色。

在娘家,父親母親也是這般叫我的。

晚晚,晚晚……

陸遊不這樣叫我,因為他心裏的婉婉隻有唐婉一人。

他雖親切地喚我“娘子”,但我心想,他心裏的娘子,應該也是隻有那人。

我垂下眼瞼,指尖摩挲著衣服上的蓮花,罷了罷了,早知會是這樣的,好好過完這輩子吧。

日子終究還是要過的,孩子的到來,讓陸遊暫時忘記了憂愁。

我的身子底很好,人家都說好生養,這也是婆婆選中我的原因。不過疼了一會兒,孩子便骨碌出來了,完全不像別人說的疼得如何厲害。

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婆婆樂壞了,陸遊也展了笑顏,為他取名子虞。

陸子虞。

聽上去還不錯。

陸家有後,唐婉改嫁,陸遊開始發憤讀書了。

我知道以他才名,必能中舉,但以他脾性,一生仕途坎坷。

我過著居家主婦的生活,照顧孩子,侍奉婆婆,打理內務。

陸遊看書深了,便會忘了時間,多少次半夜醒來,半床冷月,我便起身披衣,果然見他書房裏的燈還亮著,便去廚房做了些夜宵送去。

陸遊看書入迷,連我進了屋也沒有發覺。我把酒釀丸子放下,輕聲道:“相公,夜深了。”

他這才驚醒,將書倒扣在桌上,抬頭對我淺淺一笑——相敬如賓。

有時候,他也會邊吃著夜宵,邊和我說方才書裏的內容,他說得神采飛揚,我聽得津津有味,至少看起來津津有味。

和旁的讀書人不同,他常說要收複失地,激動處拍案而起,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他喜歡唐婉那樣的辯手,字字珠璣,同樣地,也喜歡我這樣的聽眾,崇拜仰望,滿足他的虛榮心。

唉,男人都這樣,他高興就行了。

愛情什麼的,我已經過了奢望的年紀,但願細水長流,能與他一世白頭吧。

我的第二個兒子,子龍出世不久之後,陸遊就赴京趕考了。

婆婆日日在家燒香拜佛,祈禱他能高中。我卻不擔心,擔心也沒有用,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但我仍是安慰婆婆:“相公十年寒窗,才名遠播,必然高中。”

果然,次年傳來消息,陸遊臨安省試第一。婆婆握著我的手笑得合不攏嘴,“你果然是我們陸家的福星!”

但我心中卻有憂慮,鋒芒太露,他又不知收斂,秦檜當朝,他必難出頭。

我在家裏等著他的消息,不出意料,他在禮部考試中又一枝獨秀,甚至壓過了秦檜的孫子。若隻是如此也就罷了,他在君前高談闊論,“喜論恢複”,要求“賦之事宜先富室,征稅事宜覆大商”,難道皇帝是個明君嗎?當政的是主和的秦檜,他如此說法不但讓皇帝不悅,更會為秦檜所排擠打壓。

我默默歎著氣,大概也看到了未來了,但那也不是我能插手的。我幾次旁敲側擊地說,順時應勢,等待時機,他怎會將我的話聽進去?

也罷,終究是他的人生,我跟隨就是了。

回到紹興的時候,他滿腹抑鬱,秦檜怎會讓他出頭?便是秦檜不打壓,皇帝也不會喜歡他的。

我也不多說無謂的安慰話,依舊是沉默地陪伴在他身邊,讓我覺得自己越發像塊會走的木頭,不,是木炭了,他調笑著說,至少是溫暖的。

婆婆的臉色不大好,很長一段時間臥病在床,我因為有孕在身,她便讓下人伺候,叫我多休息。

家裏子虞已然七歲,個子比同齡人略高,長得和他父親相似,但性子卻沉穩許多,許是當了哥哥的緣故。子龍則調皮許多,整日纏著我問肚子裏是弟弟還是妹妹,這個我怎麼知道呢?

我真心希望是個貼心的小棉襖,家裏的男孩已經太多了。

彼時三四月之交,按例私家園林都要對外開放。子龍吵著要父親帶他們出去踏青,陸遊推不過,加上確實悶了一個冬天,便雇了馬車,帶上子虞、子龍出門。

“娘,你也一起出去嘛!”子龍拉著我的手撒嬌,“妹妹一定也想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