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兩個月身孕呢,他就知道是妹妹了?
我因為身子有些乏,本想推了,但是陸遊回過身來,拉了我的手,溫言道:“難得一次,怎麼能讓孩子們失望?”
我心裏一動,便點了點頭。
但是馬車的顛簸實在讓人難受,即便墊了許多柔軟的被子枕頭,我想自己的臉色一定不好看,緊緊閉著眼睛,靠在一邊不說話。
子龍撩起簾子看,子虞靜靜坐在我身邊,陸遊麵有歉意,“早知你會這般難受,便不勉強你出來了。”
我睜開眼睛,笑看著他:“不礙事,下車休息一會兒就好了。還有多久到?”
陸遊往外看了看,笑道:“就快到了,你眯一下眼,到了我便叫你。”
我點點頭,閉上眼睛靠在他胸前,忽地想起一事,於是問道:“我們這是去哪裏?”
陸遊笑道:“你上了車還不知道是去哪裏,子虞,告訴你娘。”
子虞乖乖答道:“娘,爹爹帶我們去沈園。”
我心尖一顫。
沈園!
我心中大震,臉色便有異常,讓陸遊看了出來,問道:“怎麼了,你的臉色突然這麼難看?”
“沒事。”我艱難地笑了笑,“暈車。”
釵頭鳳,唐婉,何其有幸,我能見到這一幕。
他們上演著悲劇,我就是個連背景道具都算不上的幕後人員。
唉……
我開解自己,沒什麼,沒什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三十而立,我也是兩個孩子的媽了。
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遇上,到了沈園,我一直提起了十二分注意,心想著就要見到那個傳說中才貌雙全的女子了,我的心突突地跳著。
春日佳境,清風拂麵,人的心境也不禁開闊了許多。
我對子虞道:“照顧好你弟弟,跟著……”我本想說跟著陸遊,但又想,如果他遇上了唐婉,身邊卻帶了兩個自己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那豈不是更讓他難過?於是改口道:“跟著娘。”
子虞乖乖點頭。
陸遊見春光明媚,臉上也有了笑容,來往之人眾多,相識之人也不少,不出幾步路就要和人打招呼,我向來不善言辭,聽著陸遊一遍遍說“這是內人”,我硬著頭皮扯著笑臉應付,實在不勝其煩,便對陸遊說:“你自去遊玩,我身子不適,在此歇會兒。”
陸遊見我臉色確實不好,而那邊的朋友說什麼“以文會友”,催得正緊,他便點頭,對兩個兒子說:“照顧好你們娘。”
子虞說是,子龍正在看金魚,壓根沒聽見。
我鬆了口氣,閉著眼在亭中坐了好一會兒,竟有些昏昏欲睡了,又忽地驚醒過來。
“子虞,子龍?”我舉目四望,沒看到兩個兒子,心裏不禁慌了,站了起來,向亭外走去,一路喊著。“陸子虞,陸子龍!”
越走越是心驚,曲曲折折走了許久,仍是沒有看到兩個孩子,我的手不禁微微發顫。
不會被拐走了吧……
不會吧……
子龍雖然調皮好玩,但有子虞在應該沒事。可是子虞也才七歲……
若是孩子丟了怎麼辦?怎麼辦?
“這位姑娘……”許是我的神情太慌張了,一名男子溫言向我問道:“你可是遇到什麼難處?”
我可是至少兩個孩子的娘了,竟然有人叫我姑娘?
顧不上訝異,我忙道:“我的孩子不見了!”
他臉色微微有些尷尬,隨即微笑道:“在下對沈園還算熟悉,不知道夫人的孩子多大年紀,身高樣貌如何,在下也可讓人幫忙尋找。”
我大喜,急忙答道:“兩個男孩子,一個七歲,一個四歲,濃眉大眼的,穿了天青色小襖,極是好認!”
他點了點頭,轉過身對下人說了兩句,那下人立刻便離開去找。
他轉過頭對我說:“夫人請放心,兩位小公子若還在沈園中,很快便會找到。”
其實對像他這樣莫名相助的“好人”我應該抱有戒心的,但不知為何,他的微笑讓人看著便覺得放心可靠。
他看上去和陸遊差不多年紀,也是朗月清風,芝蘭玉樹一樣的人物,君子端方,溫潤如玉,我看他的氣質打扮,還有隨身帶著的侍從,必是大戶人家出身,便問道:“不知道恩公尊姓?”
他淡淡一笑:“不敢當恩公二字,夫人折殺趙某了。”
原來姓趙,我心裏猜著是那個趙府,和他隨口聊了起來,果然沒說幾句話,便聽到子龍的大嗓門,“娘——”子龍跑著撲了過來,被子虞一把拎住,正色教訓道:“娘有身孕,不許撲!”
子龍怯怯地看了他哥一眼,哦了一聲,點點頭。
子虞正色說話的時候,確實很有大哥的氣勢。
我鬆了口氣,急忙拉了他們兩個過來:“你們跑哪裏去了?娘一睜開眼就發現你們不見了,急死娘了!”
子虞慚愧答道:“子龍要買風箏,我沒能拉住他。”
無事就好,有旁人在場,我也沒有責罵他們的心思。“買到了嗎?”
子龍搖頭道:“哥哥太慢了,人家都賣完了!”
我咂舌,生意這麼好?
“兩位公子若是不嫌棄,趙某那邊還有一個風箏。”趙公子緩緩說道,子龍眼睛一亮,但是乖覺地先看向我,乞求道:“娘……”
“那怎麼好意思。”我微笑道。
“隻是孩子玩物。”他笑著看子龍,似乎很喜歡小孩,又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方亭子,“便在那裏,幾步路距離,我讓人去取了來。”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想到陸遊的詩會也在那邊,便道:“不麻煩人了,我們也正要往那個地方去呢。”
他挑了挑眉,笑道:“那可巧,一同去吧。”
子龍見他一直笑著,便不怕生湊上去和他說話。“叔叔,你一人嗎?”
趙公子搖了搖頭,微笑道:“內人不刻便到。”
原來他已成親,是在等自己的娘子,可是為什麼沒有同行呢?我心裏微微疑惑。
“你有孩子嗎?”子龍大大咧咧,沒有多想就問,“我們一起玩好嗎?”
趙公子神情一僵,但轉瞬即逝,“可惜沒有……”
我急忙拉了子龍一下,尷尬道:“幼子頑劣,讓趙公子見笑了。”
他也不在意,真是極溫柔一人,不知他的妻子是什麼樣的女子。
正在這時,前麵快步走來一個下人,在他麵前停下,說道:“少爺,少奶奶到了,在前麵亭子等著。”
他臉現喜色,點了點頭,“知道了。”
我暗中觀察著,心想他一定非常愛他的妻子。
繞過一段竹林小路,眼前豁然開朗,依舊是人來人往,但有那麼一人,隻在那一站,便讓周圍所有人都失了顏色,襯得春色愈發溫柔。
一個素衣淡妝的女子,婷婷立於湖心亭中,眉如遠山含青,目若秋水凝波,素顏不染胭脂色,春風拂麵,宛如湖麵上初綻的白蓮。
那是怎樣一個集天地靈秀於一身的女子,當她蹙眉的時候,沒有人不會覺得心痛。
而她此時的雙目盛滿了哀愁,眼睛一閉一睜,淚水湧了出來,濕了芙蓉麵。
我朝著她目光落處看去,心裏一震。
於他們而言,這又何嚐不是一種“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如今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了。
十年前,她離府,我過府,她改嫁,他別娶,死心的又何止他們二人?
我亦然。
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我在心裏歎了口氣,忍不住別過臉去,卻愕然發現身邊的趙公子也是一臉悲哀的微笑。
趙公子?
我訝異地揚了揚眉,瞬間明白了過來。
這位仁兄,也是來打醬油的。
同病相憐,我忍不住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幾句,也當是自我安慰,可到底是做不出來,隻能再別過臉看向另一邊,拉著兩個孩子的手,悄悄轉身離開。
“娘。”子龍不解地問我,“為什麼不要風箏了。”
“子龍!”子虞拉住了他,麵色凝重,想必剛才那一幕,他也看明白了。這孩子,真是早熟。
我想著那西湖水凝成的女子,驀地理解了陸遊的終生難忘,趙士程的一生無悔。
我停了稍一會兒,才帶著孩子繞過亭子,找到有些失魂的陸遊。
“相公。”我假裝什麼都沒看到,“孩子們都餓了,我們找個地方用飯吧。”
他恍惚地點了點頭。
很快的,我便後悔了。
因為落座之後,我發現斜對麵坐著的正是趙士程和唐婉。
吃得下飯的就隻有兩個孩子了。
我低著頭,裝作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不知道,隻是給孩子布菜添飯,抬眼間,忽然看到唐婉舉了酒杯,朝我們這桌一賀,眼裏帶著淡淡悲傷的笑意,舉杯一飲。
子龍突然發現了趙士程,大聲道:“叔叔,風箏呢?”
在幾人詫異的目光中,我將方才的事解釋了一遍。陸遊對他一頷首,“多謝。”
趙士程微笑道:“不客氣。”便讓人取了風箏送給子龍。
十年的傷疤,終於有朝一日,被生生揭開了。
離開之後,怕你過得不好,日夜相思人消瘦。
離開之後,怕你過得很好,琵琶別抱忘舊情。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我低下頭,心裏歎了口氣。
在座的,誰過得好了呢?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唐婉她,似乎這之後不久的憂鬱而終了。
想到這裏,我抬頭看向趙士程。她若死了,他該怎麼辦呢?
他一定很想要一個他和唐婉的孩子,可惜,終究是可惜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力排眾議,迎娶了一個不愛自己的女子,唐婉的心裏一直隻有陸遊,縱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而唐婉死後,他也再無他娶。
千百年後,也有一個唐婉那樣的女子,宛如人間四月天,融進了西湖水的柔情和漫天星沙的浪漫,那麼多人愛著她,佳話無數,但用情至深的,卻是那個隱在幕後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