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當如金嶽霖。
愛她至深,所以理解,所以包容,所以守護。曾經說愛她的男子娶了另一個女人,曾經與她三拜天地的男子續弦再娶,隻有他,在她離開之後的許多年,世人都忘了,隻有他還記得。
隻歎紅線錯搭,誤傷人間多少風月。
不久之後,我生下第三子子修。
見又是個男兒,我不禁有些失望,但還是照樣疼著。子龍對這個弟弟分外疼愛,讓他有種當哥哥的自豪感。
子修和兩個哥哥都不一樣,一點點長大,越見溫潤,如珠如玉,讓人看著便忍不住心生喜愛。
比他父親少了三分狂放,多了幾分內斂。
紹興二十八年,陸遊出任福州寧德縣主簿,外人不知道原因,我卻打聽到,是趙士程暗中讓人幫襯,再往下探詢,大概是唐婉求了他吧。
他與唐婉三年相識,十年相守,該是愛得多麼深才能有這樣的胸襟?
我折服,歎服,拜服,但世上受情傷的人如此之多,同為別人佳話裏的炮灰,我隻能希望他自己珍重了。
沈園之會後,我的心也漸漸淡了,三個兒子,我也過了三十,最好的年華都已給了他,下半生,我把所有的時間給我的孩子。
婆婆去世後,我全麵操持這個家。陸遊小官小吏,俸祿不多,家裏請的下人也少,他不計較身外之物,對錢財沒個數,我覺得自己越發婆媽計較起來,但是也從來不和他說這些瑣事。
我很喜歡福建,常年有著潮濕的暖意,不會太冷,也不會太熱。主簿的日子很是悠閑,他百無聊賴地打發時間,我知道他鬱鬱不得誌,心裏有不痛快的地方,也不去煩他的心,隻是做好妻子的本分。
我心想,他或許對唐婉感情至深,娶了我是逼不得已,但這之後也沒有再納妾了,心裏稍有寬慰。老夫老妻,說感情便是矯情,但免不了會偶爾想起。他待我不能說不好,對孩子也疼愛有加,到底是我自己亂了人家的姻緣,也怨不得他了。
閑暇時,我便開始研究養生之道,他對此也頗為熱衷,嗜食薏米和木耳,我一邊學著打發時間,把幾個孩子調養得白白胖胖。
子虞沉穩,子龍活潑,子修溫潤,後來又添了子坦、子約,子坦好武,子約好文,幾個兒子走出去都是人尖,也算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安慰了。
輾轉為官十幾年,乾道八年,王炎聘陸遊至幕中襄理軍務。王炎是一個主戰將領,在許多想法上和陸遊不謀而合,陸遊大有得遇得名主的狂喜,我也高興能夠回到四川老家。
四川的軍旅生活讓陸遊如魚得水,十分快意,見他高興,我也舒懷。他的詩意開闊,許多流傳後世的名作,便在我眼前一一落成,我不勝欣喜激動。
乾道九年,陸遊去了趟錦官驛館,回來之後,臉色便有些不自然,我旁敲側擊了幾次,不得其果,以為是政事上的問題,便也不再多問。隻是某日照鏡時,眼見著眼角皺紋漸漸明顯,心裏忽生一絲不安。
陸遊已經年近五十了,但這幾年的軍旅生活反而讓他更顯年輕起來,他氣宇軒昂,歲月並沒有磨損他的魅力,反而磨煉沉澱出更讓人心折的氣勢。
我一日老過一日,孩子也成了親,我又當了奶奶,原本想,這輩子大概就這麼過去了吧,初入他家門時的忐忑,新婚之夜的酸澀,沈園之後的淡然,半百風雨,我都同他一起經過,這樣的感情,比之愛情又有何遜色?我們是彼此的血脈了。
然而,終究是有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他往成都跑得更勤了,待的時間也越來越久。淳熙元年,他無緣無故跑去成都待了半個多月,我問起的時候,他閃爍其詞,他向來不會說謊,看他這樣,我的心驀地一沉。許多不好的想法閃過腦海——不能讓這個家毀了!
當時我隻有這個想法。彼時他將赴任榮州,我擔心他感情失控,做出失德之事,故令他偕家室同行,一路緊盯。但榮州之行僅停兩月餘,次年春,也就是淳熙二年,範成大邀陸遊入幕僚,為成都路安撫司參議官。回到成都,他終於向我坦白了一切。
我抓著椅背的手指節發白,臉上卻始終含笑。
我早該想到的,那一首首閨怨慢詞,何來這麼多春懷,卻是早已珠胎暗結,將我蒙在了鼓裏!
佇想豔態幽情,壓江南佳麗。春正媚,怎忍長亭,匆匆頓分連理?
玉人攜手上江樓,一笑鉤廉賞微雪……
他麵上微紅,“子布已然出世,我想將他們接回家裏住,正式入宗族。”
我笑了笑,他見狀大喜。
“我與你,半生風雨……”我輕輕搖頭,緩緩說道,“父親慕你才名,許我嫁你為妻。自入陸家門,我自問無半點失德之處,孝敬婆婆,撫育孩子,知你對唐婉情深,我從不指望你能對我有絲毫情意,但求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陸遊臉色微微變了。
“我隻當你與旁人不同,曾經滄海難為水,心裏有了唐婉,便再裝不下其他人,所以你數十年未再納妾。但是……”我眼眶一紅,“你竟然瞞著我,與風塵女子珠胎暗結,往來逾年,如今你才告訴我迎他們入族?陸遊,你未免欺人太甚!”
“你這麼做,將唐婉置於何地?將我置於何地?你已對唐婉無情,難道也對我無義了!”
我病倒了。
不是因為他對我無情無義,而是因為信念的破碎。
我躺在床上一言不發,他不敢來見我,孩子們見了他也是默默走開。
子修常來安慰我,風塵女子多狐媚,更何況那楊氏也是才貌雙全,他素來喜歡這樣的女子。我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娘。”子修擔憂地喚了一聲。
我睜開眼睛看他,淡淡笑了笑,“別擔心,娘沒事。”
子修的眼裏有憂色,這個孩子,不太像陸遊,反而像許多年前,沈園初遇的趙家公子,或許潛意識裏,我一直希望,自己也能遇到那樣一個男子,他待我如我待他,與他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添香並立觀書畫,歲月隨影踏蒼苔……
但是我是王晚卿,我嫁給了陸遊。
若我是唐婉……
唐婉,唐婉,那個水蓮花一樣的女子,她愛陸遊,那人卻先是辜負,後是遺忘。趙士程愛她,卻是三年相識,十年相守,終其一生,再未另娶。
何其不幸,何其有幸。
若今日在這個位置的是她,陸遊會納妾嗎?他也忍心傷她嗎?
我歎了口氣,說:“子布終究是你們的弟弟,流著陸家的血脈,他能認祖歸宗,但我不想見楊氏,這件事,讓子虞看著辦吧。”
“是,娘。”子修鬆了口氣。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含笑道:“子修,莫學你爹,傷了女子的心。”
“娘傷心了嗎?”子修問。
我笑了笑,“我為她感到傷心。”
也慶幸她早已抑鬱而終,否則該有多傷心?
陸遊,你做那些詞,想感動的是誰呢?
既然放了手,何苦一首釵頭鳳再傷她的心?
唐婉,我為你不值。
子虞他們堅決不讓楊氏進門,隻收子布,陸遊可在外宅安排楊氏。
楊氏聽聞如此,羞憤交加,帶著子布留書離開。
我卻知道,總有一日她還是要回來的。
這不過是以退為進罷了。
那之後,我和陸遊的情分——如果曾經有過的話——徹底盡了。
我敬仰他收複河山的誌向,尊重他懷念前妻的深情,明白,理解,不等於接受。我終究是個平凡人。
淳熙五年早春,陸遊在錦官城和楊氏“偶然重逢”了,久別重逢,幹柴烈火,楊氏又懷上了。
盡今生、了為伊,任人道錯……
多好的詞,那些的海誓山盟,由他們說來更是楚楚動人。
當年元稹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折了崔鶯鶯,卻終究是拋棄了她。
終於知道詩詞也隻是花言巧語的一種。
我是徹底倦了。
是年,陸遊提舉福建路常平茶鹽,楊氏懷著身孕,落了發,穿著寬鬆的袍子扮作尼姑隨他出了蜀,把子布一人留在四川。
罷了罷了,這一生多少句罷了罷了,我累極了,揮了揮手,木已成舟,他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這之後的年月,便由她陪著他吧,我也不想再這麼委屈自己了。
我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兒孫身上,楊氏年輕貌美,大概更能讓他舒心喜悅。
淳熙六年,改提舉江南西路。淳熙十三年,知嚴州。淳熙十五年,擔任軍器少監……
我不再陪他東南西北地走,回到了山陰老家,安度晚年。
紹熙元年,他也回了山陰,我淡淡看了他一眼,他年歲已高,但仍然矍鑠,自道眼明身健何妨老,飯白茶甘不覺貧。我的身體稍有不如,常有些許病痛,孫兒們都很懂事,時常陪著我,也是我最大的慰藉。
慶元二年,我已經七十歲了,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自知時日不多,卻也不想多活了。他的人生還有十幾年,沒有我,自然還有別人陪著他。
我躺在軟榻上,感覺到他走近,睜開了眼睛看向他。
他坐在一旁,沉默了許久。
“你怨了我許多年。”他看著緩緩落下的樹葉說,“我很是對你不起。”
我閉了眼,“我不該對你過多要求。”
他的背一僵。
“晚卿,我一直覺得,你與旁人不同。”
“我還記得,你剛嫁給我那時,圓圓的臉蛋,看著我的時候,有絲羞澀的怯意……”
他緩緩地回憶著,許久之後,我說:“我都不記得了。”
我是真的不記得了,記著做什麼?
“對不起……”他輕輕說了一聲,在我心上劃了一刀。
你何必同我說對不起,你沒有喜歡過我,我也沒有喜歡過你,公平。
“把子布接來吧。”我說了一句,又道:“我累了,你走吧。”
他的腳步聲漸漸悄遠了。
我睜開眼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一滴眼淚滑落。
慶元三年,我最後看了一眼我的孩子,孫子,笑著離開這個世界。
少女時代有過夢,後來才知道,夢終究是夢,會有醒的一天。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清醒的,卻原來是做著夢中夢。
我從別人的戲裏經過,連名字也不曾留下,回首一生,平平淡淡,卻找不到什麼是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