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這顏色就像燦爛的糞便,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都爭著穿。當年我跟劉希還算比較熟的時候,也曾沒上沒下地跟他胡說八道。他登基那日,我跟著爺爺例行給他做檢查,我看著他一身糞便顏色,哎喲哎喲兩聲,笑著說:“劉希,你穿上這衣服我都不認識你了!”
爺爺拍了我的腦袋一下,將我拍跪在了地上,叱喝一聲:“大膽!”
劉希輕咳兩聲,白皙的臉上泛著淡淡的粉色,有些尷尬地掃了我一眼,我摸著腦袋看了看他,又低下頭去。
他那樣的神情,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了。
我原先也以為,衣服終究也隻是衣服而已,人不會因為穿了不同的衣服而有什麼不同,後來我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八王劉希早就沒了,現在在我麵前的是皇帝劉希。我當初大大咧咧地直呼他的名字,現在是不行了,民間為了諱皇帝名字,“希”字不能用,百姓也沒了“希望”了,我也沒有了。
我想得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劉希提高嗓音喝了一聲,我才驚醒過來,撤了手摸摸自己的手腕掩飾慌張,扭頭看向榮妃。“榮妃娘娘可有什麼不適症狀?”
榮妃柔柔道:“總是覺得惡心,作嘔。”
我微笑道:“這是孕婦定然要經過的一個階段,榮妃娘娘無須擔心,微臣回去開兩帖方子,娘娘按時服用,症狀便會有所減輕。”
等回去再讓人去太醫院拿點孕婦妊娠期用的藥便可以了,讓我寫我卻是寫不出來的。
其實,劉希是知道我的,不知道為什麼他仍然讓我來給榮妃診治。
榮妃倒是不疑有他,柔順地點點頭,柔荑覆在劉希手背上,輕聲道:“陛下,今晚留下來陪臣妾好嗎?”
劉希自然是微笑點頭道:“好,你先歇著,朕先去一趟書房把餘下公務交代了便來陪你。”
此時後宮中定然有許多妃嬪在紮小人。
榮妃溫順極了,含情脈脈望著劉希,閉上眼睛的瞬間難掩一轉而逝的得意。
我早幾步退了出來,裏麵悶熱得難受,一出來我就扯開了前襟兩個衣扣大口呼氣。
“宋靈樞。”背後有人喊我的名字,聲音甚是耳熟。
我頓住腳步,僵硬地扭頭望去——劉希臉色不佳,向我走來。
我緩緩跪倒——真累,每次見到他都要跪,再多見幾回我膝蓋就廢了吧。
“微臣叩見陛下。”
“免禮了。”他徑自從我身邊走過,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我緩緩站了起來,這才發現左右竟一個人都沒有。
“朕最近也不太舒服,你也幫朕看看吧。”他說著也伸出了手。
我愣愣看著眼前的手腕,又抬頭看他,說了一聲:“啊?”
他漆黑幽深的雙眸一眨不眨地望著我,說:“過來。”
我挪了小半步,壓低了聲音苦惱道:“陛下,你是知道我的……你要是真的不舒服,還是讓施太醫、蘇太醫他們來看看吧。”
他倒也沒有反對,隻是說:“你想抗旨嗎?”
他這麼跟我說話,我心裏酸得,跟吃了青李子似的,卻也隻能抽抽鼻子,硬著頭皮上前。
我不敢坐著,便隻有彎下腰,三指扣在他的脈搏上。天可憐見……除了血管的跳動我什麼都感覺不到。爺爺總說我神經太粗,那麼明顯的脈象差異我都感覺不出來,可說實話啊,明明就是一跳一跳的,還能有什麼差異……
“陛下哪裏不舒服?”我隻好做戲做到底。
“失眠,多夢,身體發寒。”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心髒抽疼了一下,顫聲問道:“是不是舊疾複發?”
如果是,那隻怕真的沒有人有辦法了。當年他那病,也是這樣的病狀,要麼睡不著,要麼好不容易睡下去了卻很快被噩夢驚醒,醒來時一身汗,他又抱著自己說冷。這樣的情況,隻能長期依靠藥物獲得睡眠,眼下也總是浮著淡淡的黑眼圈。
“如果舊疾複發,會怎麼樣?”他認真問我。
我的聲音哽咽在喉嚨裏,回答不出來。我真的回答不出來,因為我也不知道,隻能傻傻回視他。
末了,他唇角一揚,笑道:“騙你的。”
我呼吸一滯,然後覺得更悲哀,肩膀也垮了下來,淡淡道了一聲“哦”,想要抽回手,才發現被他握在掌心。
我又被嚇到了!
劉希掌心的暖意也是淡淡的少許,就像冬日裏的夕陽,那點奢侈的,仿佛隨時會被抽離的溫度。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但現在還不行……”他說這話時,眼底仿佛有燭光在跳動,“我隻能告訴你,很快我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你爺爺救過我,我可以實現你的一個願望,你想要什麼東西,想要什麼人,想做什麼事,我都可以答應你,無論是什麼……”他放低了聲音,輕柔得像一個誘人深陷的夢,“告訴我,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
我癡癡看著他的眼睛,動了動嘴唇,說:“我想要……免死金牌……”
“什麼?”魔法中斷,他愣了一下。
我抿了下嘴唇,商量著說:“當太醫,很危險的,你是知道我的,我怕有一天我治壞了人,你會殺我……可不可以給我一道免死金牌……或者很多道免死金牌?我覺得一道不夠用……”
劉希黑沉著臉說:“不行!”
我撇了撇嘴。果然是騙人的,剛剛還說什麼都可以……
劉希歎了口氣,道:“好吧,我答應你,絕對不會治你死罪,你放心了吧?那……你還有沒有其他心願?”
我低下頭仔細想了想,心頭一跳,抬起眼看著他,高興道:“有!”
“什麼?”他柔聲問。
第二章
“我想離開皇宮!”我欣然道,“反正我的醫術你是知道的,當屠夫都比較稱職,太醫院也用不上我了,我留在這裏也沒什麼意思,都是因為高祖我們宋家才不得不世代行醫,你……能不能放了我?”
劉希深呼吸一口氣,聲音微微顫抖:“離開這裏,你還能去哪裏呢?”
我笑著說:“嚴小武已經在江湖上闖出名堂了,我跟他走,他答應爺爺了,這輩子都會照顧我!”話還沒說完,手上便傳來一陣劇痛,我哀嚎一聲,劉希才鬆開緊握的手。
“你休想!”他撂下這三個字,頭也不回地離開。
劉希不喜歡嚴小武,我隱約有所覺察。我曾經偷偷問嚴小武,你是不是暗地裏欺負劉希,不然為什麼他好像不怎麼待見你。
嚴小武和我兩個人蹲在大樹下想了一整個下午,最後嚴小武單方麵做出一個結論:劉希是嫉妒嚴小武身強體健充滿男人味。
我給了嚴小武一個如來神掌,他那種汗臭味、腳臭味有什麼好嫉妒的!當然,劉希身上苦澀的藥味也不怎麼好聞,不過至少我比較習慣。
嚴小武也在某個時刻提出某種不靠譜的猜測:“難道他是喜歡你,所以嫉妒你跟我好?”
我認真地說:“第一,我跟你一點都不好。第二,他不可能喜歡我的。”
是啊,他要是喜歡我,怎麼當了皇帝後會對我那麼冷漠,尤其是爺爺過世之後。他要是喜歡我,怎麼會納了兩三個妃子。他要是喜歡我,榮妃怎麼會有喜。
他要是這樣都叫作喜歡我,那麼廉價的喜歡,我才不稀罕呢。
所以劉希對嚴小武的感情,大概可以叫作前輩子有怨有仇,這輩子虐戀情深,跟我能有什麼關係。
在棲梧宮的第二天,劉希的另外幾個妃嬪便組團找我去做心理治療了,醉翁之意絕對不在酒,在聽到我說母子都很健康平安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露出欣喜又失望的表情。
這些妃嬪貴人都是劉希登基這兩年納的,劉希是個勞模皇帝,不過也不是十分怠慢後宮的愛妃,隔一段時間還是會臨幸一次,給她們一點存在感。劉希是少年天子,端的是芝華玉樹,溫潤儒雅,笑如春風,又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這些女人們見過他,擁有過他,那之後便再也離不了他了。
誰說相思不是病,這種沒藥醫的病,還是要靠我這樣的婦女之友來開導。我穿上太醫院製服的時候,她們沒拿我當女人,我對她們沒威脅,她們也沒拿我當男人,我和她們沒隔閡。她們大概是拿我當不男不女的宦官了吧。
“榮妃娘娘真是好福氣,深得陛下寵愛,又懷了龍種,現在榮妃娘娘的兄長還打了勝仗,徹底剿滅敵國最後十萬兵馬,解除西涼的威脅,看樣子,皇後之位非榮妃莫屬了。”說這話的人也不知道多少真心,但酸意肯定是有七分的。
朝堂上的事,我向來沒什麼興趣,也不關心,因此聽她們說這說那,也隻有嗬嗬哈哈敷衍兩聲。我忽地想起進宮那天劉希的變化,下午還一臉陰沉,晚上就喜笑顏開,想必是因為捷報傳來了。
在外麵坐沒多久,西華閣便又有人來催了。這邊的妃嬪們不陰不陽地說:“榮妃娘娘身子可嬌貴著,宋太醫還是快些去吧,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們可擔待不起。”
我也擔待不起啊……說起來,我還挺擔心的,隻怕劉希那病會遺傳,如果劉希的孩子也得了那樣的病,爺爺又不在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劉希的孩子啊……他都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心情頗為複雜地看著榮妃微微隆起的小腹,隻有一點點的弧度,那裏麵孕育著一個小生命,長大以後,會不會是另一個劉希。
“聽說宋太醫剛剛被人請去了?”劉希不在眼前,榮妃又是另一番模樣了。天生貴胄,這樣的女子要麼驕橫要麼嬌弱,榮妃顯然隻有在劉希麵前才會嬌弱。
我賠笑答道:“娘娘們身體不舒服,都讓微臣看慣了,微臣也隻好去一趟。”
“嗬,隻怕是心裏不舒服吧。”榮妃冷笑一聲,“她們都說了些什麼?”
我挑著答道:“都說榮妃娘娘好福氣,大將軍又打勝仗了,皇上歡喜得很。”
說到大將軍,榮妃臉上也笑開了,顯然以這個兄長為傲。“那是自然,本宮的娘家和她們可不一樣,一個個小官小吏……”她這話說得有些過了,人家好歹也都是至少三品的家庭出身……
“宋太醫。”榮妃話頭一轉,美目向我看來,眼中帶著芒。“宋太醫醫術高超,陛下都對你另眼相看,本宮對宋太醫也是十分倚仗,懷胎十月,艱險非常,這宮中冷槍暗箭防不勝防,本宮可都靠宋太醫你了……”
“娘娘言重了,微臣職責所在,不敢有絲毫懈怠。”
榮妃盈盈笑道:“宋太醫不必緊張。宋太醫你是個老實人,隻是在這宮裏老實人不好過,隻要宋太醫對本宮真心,本宮會讓宋太醫過得很舒服。”
“謝、謝謝娘娘……”我心裏哀歎,這是在拉攏我嗎……原來我也有被拉攏的價值,真是受寵若驚啊……
和榮妃話說到一半,富春便來求見。榮妃臉色一變,調整了表情狀態,這才讓富春進來。
我目睹了變臉全過程,心中十分震撼,以至於富春跟我說話我都沒聽到。
“什麼,陛下病倒了?”榮妃聲音驀地變得尖銳,我皺了下眉,終於反應過來了。
富春一臉憂愁,說道:“是啊,本來邊關戰事平定,陛下是該高興的,但平定之後,要犒賞三軍,要擬定談判合約,要接見使臣,陛下反而更忙了,這一忙,就病倒了。陛下這才差遣富春來召宋太醫。”
我愣愣看著他,說實話,我是不怎麼相信這套說辭的。
榮妃卻是深信不疑的樣子,急急忙忙站了起來道:“本宮換身衣裳,立刻就去看望陛下。”
“別別!”富春連忙阻止她,苦著臉道,“娘娘不要為難富春,陛下雖是病了,卻也不重,因此特意叮囑了,娘娘身懷六甲,陛下擔心娘娘亦因此染病,龍種要緊,娘娘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肚子裏的龍子著想啊!”
這話戳到榮妃心坎裏了,她現在定然是擔心這龍種更多。劉希自幼多病不是秘密,這兩年雖然看似好了一些,但誰知道會不會反複。榮妃猶豫了一下,便從善如流了。“那就有勞富春公公轉達本宮的關心了。”
富春鬆了口氣,忙道:“自然是了。”又轉頭看我,“宋太醫,趕緊走吧。”
榮妃也跟著催我了,我也隻好半信半疑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