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這幾天確實很拚命,我倒是可以證明。從我的住所可以看到他寢宮裏的燈徹夜通明,雖說帝王寢宮燈火不滅,但那麼明亮的光線顯然不是在睡覺。

我跟著富春到達寢宮的時候,太醫院院首施太醫正從裏間出來,我看到他愣了一下,他看到我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富春對施太醫說道:“有勞施太醫了,陛下怎麼樣?”

施太醫道:“積勞成疾,鬱結於心,這病說嚴重倒也不嚴重,關鍵是要讓陛下放寬心,少操勞。至於還有沒有其他原因,就要靠宋太醫再診了。”說著對我鞠了一躬。

因為爺爺曾經為劉希治療長達十數年,旁人也都以為我對劉希的身體狀況一清二楚,醫術高超得舉世無雙,對我竟是不曾有過懷疑。我心虛得緊,忙對施太醫還了一禮。

施太醫的話我是聽進去了。他雖然被爺爺稱為庸醫,但在太醫院也是頭一號人物了,他的診斷應該是不會有錯的……

積勞成疾,劉希真是的,當個勞模皇帝有人頒獎嗎?我心緒紛亂進了寢宮,這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裏間燈火點了七八成,宮人們在張羅藥膳,劉希躺在床上,眉頭緊鎖著揮了揮手,說:“都下去,朕要休息。”

我也想跟著退出去,他又說:“宋太醫來給朕把個脈。”

我挪到他榻前蹲坐下,這時寢宮裏已沒有了別人,我低聲嘟囔:“我真不會看……”

劉希閉著眼睛,似乎很疲憊,聽了我的話睫毛微顫,嘴角勾了起來,聲音微啞:“朕叫你把脈你就照做。”

我真不知道他在執著什麼……但他是皇帝,我也隻能奉陪,三根指頭搭了上去,眼睛卻在他臉上瞄來瞄去。

蒼白、憔悴,眼睛微微浮腫,嘴唇失了血色,有些幹裂的跡象,我忍不住問道:“你想喝水嗎?”

他的睫毛又顫了一下,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嗯。”

我轉身倒了杯水來,一回頭,他已經睜開了眼,正望著我。“扶我起來。”他說。

我扶著他坐起,又拿了個枕頭墊在他後背,然後把水遞給他。

他沒有接,靜靜看了那杯子片刻,然後又抬頭看我。

我忘了,他是皇帝了,皇帝是不會自己喝水的。自嘲一笑,我把杯沿湊到他嘴邊,他抬起手覆上我握著杯子的手背,緩緩地吞咽著溫水。

掌心有些發燙。

我知道自己握著杯子的手一定在出汗,濕滑濕滑的,好像快握不住杯子了。總算他喝完了水,但是好像沒有鬆手的打算,我盯著他的手,企圖不著痕跡地把手抽出來。

忽然他說:“靈樞。”

我怔了怔,抬頭看他。

他斜靠著,鬢角微微汗濕,臉上的神情似曾相識,或者說,正是我熟悉了許多年的樣子。那時候他年紀小,受寒病所擾,夜不能寐,常常在半夜驚醒,一身是汗,卻又直哆嗦,蒼白的小臉上寫滿了脆弱,好像一碰就會碎。我隨爺爺候在外間,聽到裏間有聲響便進來看他。

爺爺讓他褪了上衣,趴在床上,幾針下去,後背的血管便仿佛浮了起來,卻是青青藍藍的顏色。劉希似乎忍受著巨大的痛楚,下唇咬得出血,卻也不吭聲,隻是緊緊抓著我一隻手,眼睛像是在看著我,但瞳孔深處空蕩蕩的,又好像什麼也沒看。

待施針完了,爺爺疲憊地離開,他仍是抓著我的手不放,烏黑濕潤的雙眼怯怯望著我,像受了傷的小鹿,用沙啞的聲音說:“靈樞,不要走好不好……”

記憶中少年的眉眼與眼前的青年重疊,我恍惚中一個哆嗦,甩開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動了動,垂落在身側。

我做了幾個深呼吸,方壓抑住聲音裏的顫抖。“陛下想要人伺候的話,可以讓富春去傳召。榮妃娘娘有身孕,可以讓其他娘娘過來。”

他聽了這話,臉色瞬間又沉了下來,但是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漆黑的瞳孔中閃過一道光,嘴角揚了起來。

“她們身嬌體貴,哪裏會伺候人。”

我幹巴巴地說:“微臣雖然粗鄙下人一個,卻也不怎麼會伺候,還是娘娘們……”

“不。”他打斷我,柔聲說,“就像以前那樣,你握著我的手就好。”

以前?

我皺了下眉,疑惑地掃了他一眼。“陛下不是小孩子了。”他又不是劉小希了,憑什麼還要人哄他,真以為當了皇帝就四海之內皆你媽啊!

“靈樞……”他又來了,用那種輕輕柔柔的嗓音悠長地喚我的名字,一聲三繞,百轉千折,聽得人心頭發癢。

“幹、幹嗎……”我結結巴巴地問。

他躺了下去,不勝柔弱的樣子。“我難受……”

“哪、哪裏難受……”我這個沒骨氣的……

“睡不著。”他微閉著眼睛,說話的聲音像在哼唧。

“我給你開點安眠的藥?”

“你哄我……”他果斷拒絕藥物治療,“像以前那樣。”

他側躺著,麵向我,從被窩裏探出一隻手來,握住我的。我咬牙切齒,看著他嘴角微揚的側臉,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越發像我記憶中的劉小希了……

我僵硬地抬起手,輕輕落在他後背上,一拍,一拍。

那時候,劉小希也是這樣,他說:“靈樞,我怕睡不著,又怕睡著了做夢。”

我說:“別怕,我在這裏陪你看著你,你要是做噩夢,我就叫醒你。”

他點了點頭,閉上眼睛,片刻又說:“我睡不著,靈樞你唱歌給我聽。”

我為難地撓頭:“沒人教過我唱歌啊……”

“那講故事?”

“也……也不會……”

他鄙視了我一眼,說:“那你會什麼?”

“背醫書。”我默默垂淚。

他勉為其難地點點頭,說:“那好吧,你背給我聽……”

帝王家的人,都這麼討厭,他說背我就要背嗎!

我還真背了……從《靈樞》《素問》,到《本草》《黃帝內經》,體現了我在醫學上紮實的理論基礎。後來他說:“你背《靈樞》就好了。”

我問:“為什麼?”

他柔柔望著我的眼,極輕的聲音喃喃道:“我喜歡《靈樞》。”

我心髒猛地抽了一下,不自覺地紅了臉,磕磕巴巴地,為他背起了《靈樞》,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

我的聲音漸漸輕了,劉希的呼吸也漸漸趨緩,我知道他是入睡了,握著我的手也鬆開了。我怔怔看著他的睡顏,隻有這個時刻,我才能放任自己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可我心裏憋得慌,真想像小時候那樣,把他晃起來,拽著他的衣領大聲吼:“劉希,你搞什麼鬼啊!”

但他現在是皇帝了,我不能這麼做。

外間傳來腳步聲,我回頭看去。富春賠著笑臉說:“宋太醫,陛下睡著了嗎?”

我點了點頭。

“有勞宋太醫了,陛下讓富春送您回棲梧宮。”我怔了一下,他又解釋說,“陛下的寢宮,就算是娘娘們也不能留下來過夜的。陛下事先吩咐了,等他睡著,就讓宋太醫回棲梧宮。”

對了,他是有許多娘娘的……

我心口像被蜜蜂蜇了一下,酸疼酸疼的,麻木地點點頭,站起身,壓低了聲音說:“不勞公公了,下官認得路,自己回去便可。”

然後,飄了出去。

已經是半夜了,帝王寢宮周圍還是有不少人探頭探腦,各宮的眼線都盯著呢,估計都想爬上那張龍床,不過有什麼意思,還不是一夜歡愉,然後又被送回自己寢宮,淒淒涼涼的,好沒意思。

就劉希那一副腎虛的模樣,真不知道能不能滿足那些欲求不滿的女人。

我冷哼一聲,跺跺腳跑了回去。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劉希這一病,就纏綿了足足三個月,隔三差五的讓我去給他催眠,對外聲稱,舊疾複發,非宋太醫不能醫治,於是索性了幹脆了,讓我把西華閣的差事推了,另外派了太醫軍團照看榮妃娘娘,而我則專職負責皇帝的起居。

那一日回太醫院取藥的時候,我不經意間偷聽到幾個太醫在嚼舌頭。

“陛下這病,怕是……”太醫甲欲言又止,但是意思已經表現得很明白了。

“這症狀看上去也是普通,但與陛下舊疾相似,隻怕是餘毒未清,現在宋老太醫已經不在了,宋太醫年紀尚輕,也不知道成不成事。”

餘毒未清?我怔了一下。

“傳說宋太醫夜夜為陛下施針,否則陛下難以安寢,但即便如此,陛下也不見好,隻怕,懸了……”太醫甲歎了口氣,“陛下是個好皇帝,可惜了……”

“幸虧榮妃娘娘有喜了,這樣一來,即使……那也……”

“欸!”旁邊一人出聲打斷,“這些話,我們幾個人偷偷說就好,讓別人聽到,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在宮裏做事,怎麼還這麼沒心眼!”

“是是是……”眾人忙附和,再不敢妄議是非。

我恍恍惚惚出了太醫院。那些人所說的,怕也是宮中大部分人所想的吧。現在宮裏的人往西華閣走得更加勤快了,起初我隻當是普通的巴結奉承,現在看來,恐怕不止如此。

他們都不看好劉希了,隻當他再無更多時日。一旦劉希駕崩,那皇位繼承人必然是榮妃肚子裏的龍種。陳國素有女帝的傳統,無論榮妃肚子裏是皇子還是帝姬,都沒有影響。到時候,榮妃憑子而貴,躍居皇太後,兄長又掌握天下兵權,誰能不巴結她?

我歎了口氣。嚴小武有句話說得不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自小流離,受盡了白眼和挨打,卻還是挺了過來,要是劉希,隻怕一根手指頭就能戳倒。

劉希身上的病啊……

真的有那麼嚴重嗎?可是他看上去並不是很憂愁啊?難道他是裝的?

“宋太醫,宋太醫。”富春的聲音乍響,嚇了我一大跳,我瞪圓了眼睛看他,他笑著說,“宋太醫,陛下讓富春來通知您,後天陛下要陪西涼來使去上林苑狩獵,讓宋太醫準備一下,到時候一起去。”

“狩獵?”我皺了下眉頭,“陛下的身子撐得住嗎?”

富春道:“可也不能讓西涼來使看輕了啊。”富春無奈搖搖頭,“總之陛下這麼決定,你準備準備,就跟著去吧。陛下的身子,你最清楚。”

最後那句話,我聽著怎麼那麼不是個味兒啊……

劉希自己剩下半條命了,還要為國家尊嚴去狩獵,太感人了……我想了想,寫了封信,讓人送回府上給嚴小武。

可能有人會以為我是讓嚴小武來保護劉希什麼的,其實……我是讓他來保護我的。沒辦法,劉希身邊侍衛那麼多,我賤命一條,跟他不能比,還是嚴小武比較可靠。再說,嚴小武想去上林苑狩獵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會感激我的。

果然,嚴小武一接到信,當天晚上就飛進宮了,兩隻圓圓的眼睛在夜裏發著幽幽綠光。

“小靈子,我沒看錯你,你果然是個講義氣的純爺們!”嚴小武嘿嘿地笑。

我一巴掌拍他腦門上。“滾,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東西,讓你來是保護我的,你別盡想著玩!”

“當然當然!”他拍著胸脯表示,“我答應過你爺爺,就算你犯了死罪都會劫法場救你的!”

爺爺,你真是太深謀遠慮,也對我太沒信心了……

“可是……”嚴小武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掃了我兩眼,“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吧,除了騎術不濟自己從馬上摔下來,你還能有什麼死法?”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絞著被子說,“上林苑這地方不太平,哪次狩獵不出點事,以前不是還出過有姑娘闖圍場認爹的事嗎?這圍場的守衛也太不靠譜了,什麼個燕兒雀兒的都能飛進來,要是有刺客怎麼辦?”

“所以……”嚴小武腦子有點轉不過來,茫茫然看著我。

“我還是擔心我會從馬上摔下來。”

這回輪到嚴小武說:“滾!”

我對自己的性命還是十分珍惜的,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因此我跟禦林軍透了氣,把嚴小武安插進去。嚴小武跟了我和爺爺許久,宮裏多數人都認得他,也就沒什麼安全隱患了,我塞了十兩銀子就搞定了,隻是嚴小武比較難搞定,他說:“這什麼衣服也太醜了吧!”

我在禦林軍眾壯士的黑臉中把嚴小武拉走。

“狩獵的時候,皇帝、華將軍和西涼使臣在前麵,我跟在比較後麵,你跟在我旁邊,聽明白了嗎?”我盯著嚴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