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讓她無語的是,昏迷氣切的患者今天醒了,本來是件很讓人開心的事情,為了防止他難受會擅自拔管,她就讓護理給上了束縛帶。這位大哥說不了話,瞪著她,對她比了個中指。
刷手服已經被汗沁得潮濕,她擰開水龍頭,潑了點水在臉上,鏡中瞪著她的那個女人是個麵露疲憊、精神懨懨的陌生人。
這時候心外科的住院總跑過來了,拎著幾杯咖啡,說是白老師為了感謝手術室和ICU的各位,請每人喝一杯咖啡。
“白老師嚴選的咖啡豆,這麼多人,這不得花好幾百啊?”周莬從善如流地接過來,“謝謝,現在正急需咖啡續命。”
“周莬,要不要點外賣?”回到辦公室同事問她。
她十分抗拒:“我不要點外賣!我要下班!我點了外賣還下什麼班啊?吃完外賣又是幹到半夜!我今天說什麼都不能幹到半夜了!”
“幹嗎?這麼著急回去,晚上有約會啊?”
周莬開玩笑道:“是,我今天晚上有約會,你看看我還有這麼多會診單沒看,還有那麼多病曆沒寫,怎麼辦呢?你行行好,幫我搞了吧?”
同事嚴詞拒絕:“別找我啊我也要下班的,我昨天就是,白班都已經下班,主任打電話說來了個要做人工肝的,你別走了,讓我接著搞,我晚上9點多才到家,靠,主任腆個大臉說,咱們搞重症的晚上加班幹活很正常,服了,我應該下班了好嗎?夜班幹什麼吃的?我怕9點後外賣夜間配送費高,8點50多,在醫院門口的馬路上搶在9點前點了個外賣,剛剛還在為省1塊錢的外賣費而洋洋自得,下一秒又覺得真是悲哀!”
差十分鍾下班,她跟夜班同事交完班,一位病人的胃潰瘍選擇此時此刻開始出血,她百米衝刺跑過去,快速掠過心頭的標準處理流程——檢查生命跡象,緊急生化檢查,打給血庫備好兩個單位的血,確認下消化道是否出血,打電話給她上級,再打電話給消化內科內鏡下止血,病情若惡化就需要各科急會診。
在穩定消化道出血的病人時,監護室的另一頭,有位呼吸困難的病人要行床邊超聲,但是心髒內科拉來的超聲儀出了故障開不了機,另一台機器推上來自動斷電,工程師說機器不能老推來推去,在場的醫生都無語,出診床旁都是要推的,還要上下電梯,還能有什麼辦法!
周莬緊急換擋,飛奔去協調。
剛準備換衣服,她點開一張剛收到的CT片,心髒像是漏了一拍,嚇了一大跳。自發性食管破裂——食管破裂後胃、食管內容物進入胸腔,可引發炎症,這種病情凶險、進展迅速,如果太晚動手術的話,敗血症或者休克就會隨即而來。她緊急打電話給胸外科,值班醫生飛奔而來,立刻決定急診手術。
“周莬你下不下班?”護士催促她,“都九點了,快回家吧!”
“下了下了,再看一眼就下班了。”她揉揉酸痛的頸肩。
小護士熱情招呼她:“那你要不要來吃點東西?”
她走進護士值班室,桌子上放著咖喱牛肉、老壇酸菜麵、麥當勞、自熱火鍋和各種零食,ICU的夥食都讓她覺得豐盛得就像是斷頭飯,敢情這群人是沒有明天了。她撕開一包薯片,機械地塞到嘴裏,想著中午點了一份砂鍋粉絲,吃著吃著就去幹活了。吃一頓飯,吃個七八個來回,最後粉絲吸幹了湯汁都糊了,隻好把金針菇挑了吃了。這樣的上班強度,她到晚上基本就是個死人了,隻能在默默啜泣和罵罵咧咧之間,選擇了食療。
一個小護士在她旁邊坐下來,“嘩啦”一下撕開快餐包裝,用勺子把紅燒鹵肉的醬汁澆在飯上,一邊拌一邊說:“剛才給我媽打電話,說今天我管床的病人的家屬送的是牛肉蝦仁粥,我喂病人吃飯真的好餓。我媽說,怎麼病人沒有家屬嗎?你幹嗎給他喂飯,我就沒再說話,自己親媽都不知道自己閨女是幹啥的,還指望別人理解?”
周莬笑道:“一樣的,我媽上次說有個親戚做膽囊切除手術,沒床了讓我在ICU給他安排個床位,嚇得我直接拒絕說咱可不興這樣詛咒人家的。”
“好難啊,真的是沒人理解,下夜班回家睡覺的時候我爸非要打豆漿,房間不隔音,我讓他遲點再打,他說我上個夜班矯情、自私,年輕人吃不了苦頭,嘰嘰咕咕地講自己年輕時候在工廠值夜班,我都沒力氣跟他辯解,ICU上夜班是命懸一線的感覺。你看,遭遇親爹親媽這種不理解的攻擊,真的無奈。”
“確實,沒人理解,快吃吧吃吧,打工人太卑微了,實在不行逛逛招聘廣告,就覺得還可以忍一忍。”
ICU就像是流沙,越陷越深,越深越出不去。
短暫地休息了一會兒,她走到病床邊,剛才收的心髒破裂、多發骨折的病人胸廓隨著呼吸機循環起伏,床沿下垂的尿袋裏裝滿明黃色的液體,此刻血壓心率正常,中心靜脈壓顯示線也是風平浪靜。從數字上來看,他的手術很成功,他身上的器官也在正常運作。她彎下腰,喊著他名字,讓他捏一下自己的手,沒想到他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