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軍、吳軍,你聽得到嗎?你再握一握我的手。”回應她的是微弱的握碰。
周莬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忙碌一天下來,最開心的一瞬間吧。車禍多發傷,心髒破裂,大量失血,她甚至不覺得這個人能活下來,但是他真的活下來了,是活生生有心跳的身體,幸運的是他的腦子也似乎無恙,這多發性骨折隻要等他體溫、血常規及PCT正常,腫脹有所消退就可手術。
休息室的門旁邊堆著快遞盒子,窗台上擺著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色盆栽,窗簾嚴絲縫合地拉起來,衣櫃上麵掛著濕噠噠的毛巾,周莬穿好衣服,伸出手去,關好櫃門,空無一物的衣架輕輕地晃動,相互碰撞。
她拿好雨傘和包,朝門口走去。
在離電梯最近的病房裏麵,她的上級高老師雙手叉著腰站在病床旁邊,目不轉睛看著監護器屏幕上麵的參數,他看起來筋疲力盡,緊緊繃著嘴角,時不時歎一口氣。聽到動靜,他回過頭看了周莬一眼,做出個拜拜的手勢,對她說:“下班就趕緊走吧!”
這句話潛台詞就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周莬看了一眼床號,這個病人已經在監護室待了兩個星期了,可以想象他已經被折磨到千瘡百孔,雙臂雙腿的靜脈血管上遍布著針孔和淤血。
他已經昏迷兩周多了,當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呈現重度昏迷與休克,再加上如此嚴重的顱內出血,手術後昏迷不醒本來就是可以預料的,一具將死的軀體拖了那麼久,也開始散發著死亡酸腐的氣息。
鐺鐺鐺,監護儀上的軌跡一下子紊亂了,是室顫。室顫意味著心髒每個房室再也無法收縮,不能射血,心髒處於快速但是無效的蠕動狀態,就像是一個鬆弛的袋子。
周莬站在那裏,一動也沒動——走不走是個大問題,隻要再往前一步就可以離開這裏,但是糾結和罪惡感在胃裏掀起一陣劇烈的絞痛。
這個糟糕的天氣害得她整個人都失靈了,變得懶惰又愚蠢,她長長呼了一口氣,一個箭步跑去更衣間換衣服加入搶救的隊伍。
高老師有條不紊地組織著搶救,一位護士準備藥品,另一個護士仔細地記錄著每一個給藥的細節,提醒著腎上腺給了多少支。一個醫生開始按壓胸部,但是監護儀“鐺鐺鐺”的警戒聲從沒停過,一個人臉紅氣喘地結束了,下一個醫生又開始接著按。
她握著電極板,放出電流,直透心髒,病人的軀幹抽搐著顛起一下。腎上腺素從中央靜脈管快速進入,但那條線已經垮下來,絲毫沒有任何起色。
半小時之後,病人已經無力回天了,周圍人聲從緊張到現在的平靜無奈,至少有十個人擠在床邊,靜靜地等待上級醫生宣布死亡。
“家屬還沒來全,上賽博按吧。”高老師說,“等家屬來。”
周圍的人陸續地離去,監護儀持續地作響,薩博機“哐哐”作響的機械平板地壓著病人的胸口,點滴架上各種顏色的輸液袋,輸液泵高高地壘在一起,注射器、裝著藥品的玻璃瓶,褶皺的包裝紙,這些都是搶救之後的殘骸。病人嘴裏咬著氣管,雙眼緊閉仿佛睡著,但是已經被宣告了殘酷的結局。
醫生停手,就代表一切的結束,要是醫生不停手,一切就不會結束嗎?
無論如何,今天還是要有個結束,這樣才能迎接明天。她脫下濕漉漉的衣服,重新紮了頭發,背著包從樓梯上往下走。重症監護室的樓下就是急診,周五混亂的風暴,帶著傷痛呻吟流血的大軍,正在從夜色中走過來。
而另一端,門診大廳裏燈還是全開著,亮堂堂的,四周無人,就好像是熙熙攘攘的大醫院裏,外星人忽然來襲,一瞬間所有人都消失了。
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周莬雙手抄在褲子口袋裏,仰頭嗬了口氣,看著漆黑的天空,路燈光暈裏飛著雜亂的塵埃。
一包薯片根本不頂事,她餓得頭暈眼花,最後半小時就像跑了一場百米衝刺。今天又沒能按時下班,好煩啊。
忽然一個人從背後叫住她,口音很奇怪,說道:“對不起,請問一下這個地方怎麼走?”
他風塵仆仆的,拎著一個破破爛爛的行李箱,手忙腳亂地遞出了一張寫著名字和病房號的紙。她看到那個名字,心口一緊,好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喉嚨。
她很想告訴他這個名字的結局,但是她脫下了白大褂就不能再點破這一切了,或許這個悲傷的故事不應該由她說出口,或許這最後的幾分鍾讓他懷著希望也好。
看著他急急匆匆地跑向電梯的背影,明明是七月的夏夜,整個天地仿佛都在冷氣中凍得僵硬透明,不同於惶恐不安,也不同於憤怒和憂傷,她感覺到無邊無際的失落感湧上心頭。
為什麼那些瀕死的喘息,家屬的哀嚎還會讓見慣生死的醫生痛徹心扉?為什麼醫生要堅持到最後一刻?
至少在今天晚上,她不想思考,此刻她隻想頭也不回地離開醫院。就在十點半,在醫院門口的馬路上,她看著夜間配送加收六塊錢的提示,內心滴血地點了個外賣。
她戴上耳機,跟著激昂的鋼琴聲,撐著傘身姿輕盈地融入了夜色車流之中。
有個人跟她說過,當醫生最重要的是不要糾結今天,明天繼續救人。
是啊,有什麼糾結的呢,明天太陽照樣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她就是重症監護室的住院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