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章成二字開頭的最後一天了,過了今天,他就要迎接嶄新的三十歲了,同時悲哀的是,他也是步入奔三節奏的第一批九零後。
有一種人在過生日的時候,就會特別悲觀。生日的那一天,就能快樂起來嗎?生日的那一天跟往常有什麼不一樣呢?暗暗地期待自己因為生日被祝福、被讚賞,實際上就算是事情做得再好也沒人會發現,但是一旦有什麼差錯就會被痛罵一頓,而那一天會更難過了,這樣想真的很幼稚吧?可是每年的這一天,特殊的一天,就愈加感覺到這個世上隻有自己一點都不快樂。
急診門診吵吵嚷嚷的人聲,幾乎掩蓋了外麵的蟬聲,自動門不斷地開闔,剛被太陽燃燒過一整天的空氣,隨之滾滾而來,哪怕是冷氣打到了很低,都可以感受到這股悶熱潮濕的壓抑。
一個個熱到冒煙的人進來了,在人滿為患的地方擠來擠去,也不知道從誰的手機裏傳來了模模糊糊的聲音。
“本市氣象台2019年7月20日19時27分發布暴雨黃色預警信號:預計未來24小時內,我市各個地區將出現6小時50毫米以上的強降水,期間將伴有短時強降水和7-9級雷暴大風等強對流天氣,請注意防範……”
雖然還挺喜歡小孩子,可一旦他們沒完沒了地扯著嗓子哭喊時,章成就很煩躁,五髒六腑裏都浸滿了不情不願。他拿著鑷子和棉球開始清理小孩子手臂上的這些血跡,機械地縫合傷口,用帶著線的彎針穿過皮膚,打結縫合,皮膚被輕鬆地覆蓋了回去。
就在縫到最後一針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眼前一晃,五官痛苦地扭曲到一起去,待回過神來,一隻眼睛火辣辣的疼,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幸好針線還安然地握在他手裏,看來是他的手本能固定住了,要不然就算是他受了傷,戳傷弄傷孩子的全部責任還是他一個人承擔。
他臉色發沉,大聲地責問道:“讓你們家長按著千萬別鬆手,為什麼要突然鬆手啊?”
家長護短地摟著哭鬧的孩子,心虛又強硬地辯解:“他疼啊,這麼大傷口他能不疼嗎?小孩子什麼都不懂,醫生你那麼大人了還跟小孩子計較什麼?”
他居然啞口無言。
比起眼角被意外劃傷的疼痛,他更感到憤怒和無語,縫合完畢,連剪刀和針線也沒收拾,就回到了值班室。他脫下白大褂狠狠地扔在桌子上,真的無法理解為什麼他要承受這種煎熬,去他的醫學界的信仰和崇高的理想,這種工作環境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幾年。
搶救室還有一個肝癌末期的病人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在等著他抽腹水,剛才他不斷地勸說病人住院檢查,病人怎麼也不同意。
“醫生,我已經病了三年了,我自己都放棄治療了,我家裏人也放棄了,有什麼好治的呢,家裏錢都花完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如果不是肚子實在太大了,我好難受,我才不會來醫院的,你隻要幫我把腹水抽了就行了。”
他無法對這句話做出任何辯駁。
平複了下心情,他出去給肝癌末期的病人適量抽了些腹水,當腹水排出來後,病人的身體明顯輕盈了許多,這時候病人用很微弱但很精神的聲音說:“謝謝你啊,你是個好醫生。”
他仿佛做賊心虛一般,目光閃爍,勉強自己看了病人一眼:幹癟又乏力的脖頸,蠟黃的臉,疲倦憔悴的眼神,不用多久,也許會由另一位醫生寫下他的死亡診斷。
章成低下頭小聲地說道:“謝謝,你要加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剛才換藥室是誰用了沒收拾啊?我要罵人了啊!”護士怒氣衝衝地喊道。
他連忙溜進換藥室,把剪刀和針線丟進收集桶,沾血的紗布丟進感染性廢棄物的黃色塑膠袋,把其他用過的縫合器械包成一包,順便抬頭看了下牆上的鍾,口氣裏帶著微妙的不爽:“今天夜班是誰啊?怎麼還不來?”
護士跟他開玩笑:“你現在還走得了嗎?主任今晚值夜班,就在搶救室杵著呢,你在他眼皮底下溜走不怕被罵?熬到個十二點下班,正好陪我們護理交班。”
他做出個吐魂的表情道:“饒了我吧,我真的熬不動了,整個人要被榨幹了,今天看了一百多個號,清創,換藥,打針,看影像,開藥,開醫囑,跟病人和家屬解釋病情,全都要自己來,到底是什麼讓中國醫生如此的大公無私?悲哀,你看我們主任都這個年齡了還需要上夜班,悲哀!”
“怪誰呢?要怪就怪你們自己,每天不到點就上班,下班不走還加班,搞到最後就是科裏缺人得厲害,3天就要值個24小時班,還要去120,搞不懂你們主任怎麼回事,就是不要人,也不跟人事科說要進人,你們累,我們也跟著累死了,也是醉了。”
“就是!”章成附和道,“建議患者經常投訴,治治這幫垃圾醫生。”
沒有意料之中的笑聲和調侃,而是護士麵色陰沉地問他:“怎麼我早上放在這裏的兩盒醫用膠和凝膠敷料沒了?”
兩個人麵對麵地傻站在櫃子旁邊是相當奇怪的情形,章成不知道此時此刻護士跟他是不是在想同一件事情:就是接下來買什麼牌子的泡麵,吃一個月還債。
“所以你給那小孩縫完就出去了嗎?那肯定是這個家屬有很大的嫌疑了。”護士瞪了他一眼,“這事你必須負責,換完藥自己先跑了,什麼道理,我不管,跟我沒關係,不是我弄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