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加油吧,小周總!(3 / 3)

但是她又睡不著——害怕插管插不進,害怕呼吸機報警,害怕同時搶救N多個病人,害怕麵對病情像是過山車一樣的病人……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響起來了,她艱難地撐起身體。“是ICU老總嗎?心外科,你過來幫我一下吧!有個病人胸痛,全身大汗,呼吸困難,我做了心電圖,排除了心梗。”心外科的住院醫生語氣緊張又慎重。

“查個血氣,連上心電監護,吸氧,我現在就過去。”她開始在冰涼的地板上尋找鞋子穿上,披上白大褂,開門,關門,拔腿狂奔至心外科。

進了心外科的病房,有一群人圍在病床邊上,心電監護“嗶嗶嗶”地大聲叫著,有人跪在病床上做心肺複蘇。短短時間裏,病情加重得居然那麼快。她一咬牙大聲宣告:“我是ICU住院總。”

“七十二歲的男性,高血壓糖尿病,風濕性心髒病,準備做二次開胸心髒換瓣,現在呼之不應,調整呼吸機參數怎麼都上不來。”

她的腦子在聽到“心髒換瓣”那一瞬間就碎裂成一片空白,心髒換瓣的病人會長期服用華法令以抗凝,有可能造成腦出血,有可能造成急性腎功能衰竭,有可能造成任何一種器官衰竭。

“心肺複蘇。”她勉強擠出四個字,又說,“繼續按壓,插管。”

接下來呢?是要電除顫還是先打腎上腺素?一股陌生的恐懼塞滿了她的大腦,她忽然連平日裏再熟悉不過的搶救步驟都想不起來,明明她在這裏經曆了五年“一個箭步跑去急救”的時光。

她看著心電監護,再看看心電圖,然後盯著,然後盯著。那些高高低低的波形,有如外太空的行文方式,像是海浪一樣波濤洶湧地衝擊著她的大腦。快點想,她強迫自己快點想。

T波,是不是看起來有一點點高?她拚命地回想著曾經看到過的T波,確實看起來有點高,這是血鉀濃度上升的表現,但也可能並沒有高。

深深的恐懼撅住了她,她害怕做錯事情,害怕害死病人,她不敢發號施令,如果注射了鈣劑,如果不是高鉀血症,就真的毀了,一切都會毀了。

“怎麼了?”忽然有熟悉的聲音喊道,她抬頭瞄了一眼,內心暈乎乎地知道自己正在急救。

住院醫生看到他快哭出來了:“裴老師,你來了。”

他探著身子看了看心電圖,說:“T波抬高,是高鉀血症,10%葡萄糖酸鈣靜推,5%碳酸氫鈉100ml靜滴,用上短效胰島素。”

他清晰鎮靜地下達指令,語氣裏沒有一絲嘲諷,讓她感覺他幫她保有了最後一絲顏麵。

一切從亂糟糟到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最後病人活下來了,情況穩定了下來,心電圖上顯示出正常的竇性心律的波形,所有人都如釋重負地看著監護儀。

“……好失敗啊,我。”她重重地靠在牆壁上,歎了一口氣。

“我以為……我比我自己想象的優秀一點,說來也蠻可笑的,我之前腦子裏麵不停地模擬想象——當遇到搶救危重病人的時候,鎮定沉著地指揮,冷靜細致地思考猝死的原因,遇到疑難疾病的時候,三言兩語就可以讓人醍醐灌頂。但是事實上,我很失敗,遇到突發事情,緊張害怕,我覺得根本無法領導急救。”

周莬垂著頭看著泛著冷光的地板,咬著嘴唇,喉嚨發堵,眼圈陣陣泛酸,說道:“到頭來讓我對自己最失望的地方,是我的想法是對的,我應該當機立斷做出決定,但是我真的很害怕,恐懼不斷地告訴我自己,一旦錯了,就無法挽回了。”

忽然她感到額頭上一陣冰涼,抬頭一看,一罐可樂抵著她的腦門。裴沄看著她,說:“你知道嗎?在大腦底部,有一個杏仁狀的腦結構——杏仁體,對判斷驚恐信號起關鍵作用,被公認為是處理恐懼的原爆點。”

“嗯?”

“恐懼是很正常的,當你操作任何醫療器械,把手術刀戳進別人的身體裏,開各種藥物的時候,都會恐懼。做醫生,最基本的害怕就是怕害死誰,所有醫生都應該是恐懼和敬畏並存,如果你不會感到害怕,你就不會想太多,很可能掉以輕心,這樣的人適合換個工作。”

“其實,你不用害怕,是醫生都有第一次需要獨當一麵的時候,我還記得我當住院總的時候苦苦哀求主任我真的還不可以,結果他毫不留情地把我安排上了,記憶猶新。那一晚真的是欺負新人,從接班開始我心率就飆到120,應激反應超嚴重,聽到電話聲整個人就不好了,那一晚上來了個心梗,一個主動脈夾層,一個急性心衰,忙瘋了,我都沒有時間害怕。”

裴沄笑道:“搞不定就打電話啊,醫院多的是人,當時我把二線號碼都背了下來,還厚臉皮地問主任說要不要把院長的電話也給我。”

沉重的心稍稍地放下,她把臉埋在手臂裏偷偷地笑了。

“所以盡量多看病人,多習慣這種情況,百煉成鋼,ICU住院總是個極好的熔爐。”他視線越過鼻梁上的厚片,眉毛下的那雙眼睛裏,是看遍各類疾病表現之後的鎮定和淵博,“加油吧,這時候就不能說慢慢來了,小周總,你要快速成長。”

像他那樣聰明的人,那麼縝密淡定的人,有遠見的人,會是什麼感覺,在慌亂的操作裏找到那個剛剛好的時間點是什麼感覺,麵對複雜的情況在腦子裏迅速提煉數種解決方案又是什麼感覺。

真羨慕啊。

這也許是她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

他真的好厲害,真的好了不起啊,沒有嫉妒,也不會對平庸的自己感到失望和懊喪,隻是一份特別簡單的羨慕,羨慕甚至是帶著感激的,感謝他。

我也想成為他的樣子,周莬想,這多美好。

她回到值班室,躺在床上點開歌單,戴上耳機,不知道為何有種觸底反彈的感覺,也許她的三百多天住院總生涯,不會再比今天更壞了。她正想著,值班護士在那頭喊道,“搶救了”。

人算不如天算,她今天收進來的主動脈夾層病人,鬧著要下床上廁所,剛下床走了兩步就直挺挺地摔下去了,主動脈血管爆開,血壓一下子就沒了。死亡毫無征兆,說來就來,真是來不及說再見,但是哪怕無濟於事,他們還是要搶救。二喚趕來了,主任也趕來了,斷裂肋骨的哢哢聲,除顫了十餘次,整個病房彌漫著一股烤焦的味道。

待她宣布了臨床死亡之後,周莬無意中看了一眼隔壁床,床上空空如也。

“跑了,大概是嚇跑了。”隔壁的隔壁床緩緩地抬起來,這位小夥子,熬夜猝死冠軍,搶救回來的,是ICU為數不多清醒的患者,“這大爺還以為這裏是療養院呢,沒想到真的能死人啊。”

他一臉生無可戀地看著周莬說:“明天我能出去嗎?我也害怕,怕得整晚都睡不著。”

“看情況。”

“醫生,你就讓我出院吧,多我一個病人,你也累啊,我看ICU你最忙,你再不好好休息遲早也跟我一樣躺這裏。”

周莬累到懶得回嘴。

“醫生,我快難受死了,我天天看著天花板,看得我眼睛都花了,機器又很吵,根本睡不著,能不能給我玩會兒手機啊?”

“不可以。”

“為什麼啊?”

“因為電磁波會幹擾動態心電圖的信號,ICU裏都是精密儀器,再說這裏很多病人是全裸的,要保護隱私。”

“啊?醫生,真的嗎?我也是光溜溜的嗎?”

她實在是沒有勇氣把他被子掀開讓他自己看,隻能說:“你穿沒穿衣服你自己不知道嗎?”

“醫生,我好無聊啊。”

“無聊你就自己找點事情做做。”

於是他就當著她的麵玩床,床邊有個控製升降的按鈕,床板抬起來再緩緩地放下來,他樂此不疲,可又不能把他怎麼樣,周莬再次無語扶額。

回到護士站一看,那個老大爺坐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寧可坐著凳子,說什麼也不願意躺床上了。

一大早,護士告訴她,大爺自己辦出院麻溜地走了,連東西都沒收,估計是被嚇著了,那個年輕的熬夜冠軍也可以轉出去了,ICU一下子空出兩個床位,真是滿滿的成就感。

“搶救了一晚上,還那麼精神抖擻的。”方南元調侃她,“與人鬥其樂無窮哈?”

“願大爺生活美滿,天天開心,身體備好,吃嘛嘛香,再也不要進醫院。”周莬雙手合十,“我隻想靜靜完成主任給我的工作,當一個鹹魚,並不想跟他們鬥智鬥勇,如果有冒犯也是迫不得已。”

“你當老總第一天感覺如何?”

“緊張害怕大於喜悅,再加上一點慷慨悲壯的感覺。”她嘴角眉心都帶著笑,“還不錯,畢竟不能比今天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