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狼狽,僅此而已(1 / 3)

“章醫生,車禍傷,傷者為一名中年男性,請出診。”

這通120出車電話來得真的太不巧了,恰逢中秋節法定節日,排班本來就少,今天這趟都沒有擔架工,連規培生都抓不到人,隻有章成跟司機和護士出車,如果再晚個十幾分鍾,他就鐵定交班給下一個人了,偏偏是這個時候,前後不靠的,太鬱悶了。

出車的時候他還在跟網友罵戰。

“奶奶做肺部的微創手術,爸爸打算給主刀醫生一萬的紅包。”

網友A:沒必要,你不給醫生紅包人家也會好好做,不過好多人圖個安心吧,現在醫院查得挺嚴的,醫生都不敢收。

網友B:沒見過不收的,隻有網上才相信有不收紅包的醫生,嗬嗬。

網友C:一般給醫生塞紅包人家不收,人家害怕你釣魚執法,除非是熟人找關係。

網友D:我真的支持醫鬧,收紅包被捅活該。

成事不足:網友D你好,目前被捅的受害人群體沒有公布出存在收紅包現象的,支持醫鬧等於潛在醫鬧者,麻煩自律一下呢?另外樓主說的醫院是哪個醫院?我可以幫你舉報下。

這群智障網友,跟他們敲鍵盤,就是浪費時間。他從門口跑出去,恰好太陽歪歪斜斜地跌下地平線,霞光一片灰白,從樹梢間俯衝下來的秋風從他脖子穿過,他微微一哆嗦。

真冷。

司機熟練地調出導航路線,隨口問道:“你們科室中秋節發了什麼? ”

章成說:“發了個通知,提倡科室廉潔過節,上級會明查加暗訪。”

護士翻了個白眼說:“本來很期待中秋假期,可是一看排班表,憑什麼又是我值班?憑啥?沒有過節費就算了,最要命的是還要值班,還讓不讓我活?”

司機笑了下:“大家都一樣,我老婆做了一桌子菜,估計下班回家隻能吃剩菜剩飯。”

護士拿出手機看了看,更生氣了:“人人提前下班,各個朋友圈都在浪,本來我再熬十幾分鍾就能溜了,運氣真的太差了。”

“嗚嗚嗚”尖利的鳴笛聲響起來,導航上的終點與出發點,在屏幕上一閃閃地亮著,兩點之間,全線飄紅,就像是一條彎彎曲折的如同血脈的線。

章成今天出了十輛車,病人病情最嚴重也最複雜,兩個中風,一個心髒病突發猝死,也是堵車和兜風之最。

這個點他還沒吃飯,又累又餓又困,原因很簡單,今天過節他的師兄請他們吃飯,點了盤咕咾肉,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起前幾天一個被機器開膛破肚的病人,回憶起那個畫麵,再看看眼前那盤紅彤彤的咕咾肉,他除了原地念佛以外沒有別的想法了。

他師兄勸他:“找找關係,疏通疏通,不要在急診搞下去了,沒地位沒錢也沒前途。”

“我知道。”章成揉著眉角,幹笑幾下。

“別那麼傻,你不活動活動就混得很難,你說不就是找你背鍋的,兩個大佬鬥法,跟你有什麼關係?到哪兒去追究責任呢?追究誰責任呢?聽我的,不要在急診幹下去了,又要值班又要值120,壓力大糾紛多,熬不出頭的,千萬不要埋沒你的本事。”

一路上不停地堵車,堵得司機都有些心浮氣躁,章成目不斜視的,不間斷的車燈打在他身上,從額頭到下巴粗粗勾勒出一張冷靜的側臉,眼睛裏閃著冰涼的光。

他飛快地按著手機:“如果覺得醫學轉行不多的,數據說話,不要體感。在十年時間裏,我國畢業的醫學生數量是473萬,但在這一期間,注冊的醫生僅增加了75萬人,流失率高達百分之八十,25-34歲的醫生比例從31.3%降至22.6%,並且逐年遞減,作為一個醫生想問問諸位老了以後還有醫生看嗎?還想說勸人學醫天打雷劈嗎?還想每年多幾個殺醫的新聞嗎?”

在紅綠燈口停下來的時候,司機無意回頭看了一眼,說:“呦!小章看啥呢?還挺刻苦?準備考試?”

“哈哈?”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隻是在當一個無能狂躁的鍵盤俠。

“上進是好事!年輕人就得上進!等你考上研究生,考上博士,就掙得更多了!”

算了吧,他想,我就是如此低配的人生,不想努力、上班摸魚、佛係混日子。

這地方在高速路和國道的交叉口,交通事故頻發,附近全是郊區,開了快一小時,天已經全黑了,終於快要接近目的地,還隔著半公裏,就看到了遠處明亮的車燈和交警的車,現場有一輛集裝箱車,一輛小貨車,貨物散落滿地。

“痛痛痛痛痛啊!你們怎麼才來啊!”中年男子不停地嚷嚷著,說著自己有多難受。

章成看了一眼,這位大哥嘴巴和頭皮都蹭破了,流了很多血,看上去很慘;另一個看上去沒什麼外傷,幹幹淨淨,整個人閉著眼睛安安靜靜不說話,臉色蒼白,嘴唇紫紺。他心道不好,看了看瞳孔,已經散大了,趕緊先開通靜脈通路補液。

章成說:“打個電話給中心協調一下,先運這個,他快不行了。”

連交警都愣了下:“啊?”

那個中年男子氣得跳腳,狠狠問候了下章成的全家:“你們還是不是個東西?我都疼死了,如果我有意外,你就過不到明年的中秋節了,出了醫院的大門就整死你!”然後他四腳一蹬,躺在地上,圓滾滾的肚子凸出來一塊。

章成被逗笑了,對交警說:“就這還要整死我?你們管管?”

“哎呦,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章成被吵得頭疼,真的恨不得捫住他的嘴,無可奈何道:“大哥,你裝也裝得像病重的樣子行嗎?你能喊得生龍活虎,能叫得抑揚頓挫,真的多半沒事。”

他跟交警合力把患者抬上救護車,做心肺複蘇,按壓著胸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本來平直的心電監護有了顯示。

護士有些興奮地報道:“心率120。”

“那隻是脈率,是我按出來的。”汗珠滾滾地從他的鬢角流出,他很冷靜地宣布。

“不行了?”

“估計不行了,瞳孔放大,胸骨都塌陷了,繼續按。”

一路上持續的心肺複蘇,但是患者一點反應都沒有,意識呼吸全無,一點都沒有恢複自主心跳的跡象,送到醫院的急診室後搶救無效宣告死亡,家屬完全不能接受這件事,扯著他大哭大鬧了好一陣。他被折騰得頭暈腦漲,回到值班室後都有些後悔。幹嗎呢,顱腦損傷,早知道人不行了,為什麼還要一路費心費勁地按回來,太讓人喪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