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班交班的醫生因為過節跟女朋友去約會來遲了，他一邊換衣服一邊罵：“真服了，就遲到了八分鍾，還要扣錢，一下子扣了兩百塊，我一晚上都賺不到兩百塊。人臉識別，靠用剝削人的方法管理，和周扒皮有區別嗎？”
“你怎麼還不回去？沒約會嗎？”
章成有氣無力地說：“約什麼會？我沒有約會。”
“哈哈？不是吧，你跟你女朋友吵架了啊？我跟你說，談戀愛的女生一到過節都會有期待，情人節聖誕節不說，連中秋節都要表示一下，有時候完全無法理解她們，問她們，她們隻會說沒事啊，然後找個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吵大鬧，逗我呢？無法理解。”
“那你幹嗎還談戀愛？”
“靠，老子有欲望、有想法、熱愛生活。”
章成交了班，也不想動，深陷在堅硬冰冷的凳子上，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具空殼，內心動蕩的情緒好像被空殼吞噬掉，忽然手機鈴聲響起，他閉著眼睛摸索著接聽。
“你下班了嗎？”周莬給他打電話，“本來想約你跟方南元一起吃個晚飯的，但這大過節的，路上的交通完全癱瘓了，要不改天吧。”
章成沉默不語，周莬在電話那端靜靜地等他回音，半晌之後她才繼續說：“如果你想出去吃個飯，聊聊天，我沒問題。”
“不去了改天吧，我今天出車太累了，剛按了一路，沒按過來，太累了。”
周莬歎了口氣：“你們急診怎麼回事啊？120都要輪？我真的建議你換個醫院，換崗位！”
“我知道。”
“你知道？我覺得你不知道，不合適的工作，不合適的人，就直接狠下心來分開，不要一邊痛苦一邊說自己還能再堅持到明天，一輩子都過那麼擰巴的生活。”
他覺得周莬這句話說得對極了，但卻消極地放棄了應和。
他騎著單車慢慢悠悠地晃在大馬路，偶爾抬頭看看，十五的月亮很圓很亮，遙遙地懸在頭上。這麼亮的光，就好像是片場的聚光燈，讓一切都顯得恍惚，不真實。
手機鈴聲接踵而至，是他女朋友。
“你在哪裏！”
不合適的人，不合適的人，他本能地逃避，答道：“在醫院。”
“不是說好了跟我爸媽約出來見麵吃飯的嗎？我們都等你好久，我給你發微信你也不回，我爸都生氣了！”
隻要上了救護車，沒幾個小時是下不了班的，況且現在他根本不想伏小做低給人當孫子，晚上他原本約了女朋友父母吃飯，他現在隻想逃得遠遠的。
章成跟他女朋友是網上認識的，醫生這種職業自帶粉絲濾鏡，她自稱“醫生控”，本來他不是很想談戀愛，但是她很主動，拍自拍，拍自己旅遊的照片，給他發甜甜的微信語音，時不時地送些小零食，沒幾個回合直男如章成就糊裏糊塗地同意了。
“不回你微信就是因為我在忙啊，是真的忙……”
“嗬嗬，你不會故意找借口不敢見我爸媽吧？”
“不是，我真的特別忙！今天這麼晚了，要麼改天吧！”
“忙忙忙！你就知道用忙搪塞我！你說你一個月掙六千塊錢，也沒個事業編製！樹挪死，人挪活，說你是搬磚的真是辱搬磚的了，我爸說他們承建的工地上，拖拉機搬磚的人，兩口子自己幹，一天輕鬆五百，加班還能賺更多。”
“我不想說什麼，現在我一點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疲憊地應付道，“你要是覺得搬磚的賺錢多，你去找個搬磚的也行，大家整天吵，真的沒意思，不如就幹脆地分手吧。”
不等對方說下去，他果斷地摁斷了手機，激烈起來的情緒讓他的手指都有些發抖，他覺得這聽起來滑稽極了，尤其是他女朋友，當初那個很理解他工作辛苦的女孩子去哪兒了？這種女朋友還留著過年？
太鬱悶了，他感到自己空蕩蕩的身體受到了沉重的一擊。章成忽然發狠著蹬著單車，衝過人群，他覺得過節也好，川流不息的車輛也好，急診、120和醫院也好，工作和女朋友也好，滾吧，這些都很讓他厭煩。
騎了十分鍾他就大汗淋漓，兩腿發軟——滿是衝勁，沒有力氣，真是上了年紀男人的悲哀。他剛想減速，沒料到車速太快，一下子壓到了斑馬線上的線，車軲轆動了下方向結果橫著就飛出去。
“滋！”尖銳的刹車聲響起，章成腦子一片空白，他感覺整個人脫離了地心引力，飛了起來。
“不要命了啊！”暴怒的聲音響起，一輛白色的大眾車頭停在離他堪堪一米的距離。
混亂，模糊，他手腳發軟，根本沒有力氣，章成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被剪掉高光鏡頭的小人物，隻能慶幸自己這個路人在別人的劇本裏拿到了生存的戲份，慶幸自己還活著。
狼狽，僅此而已。
他隻能慢慢騎，騎了二十分鍾才回到家，買了一份便當，喝了兩罐啤酒，酒喝完了，不至於讓人醉，但一種深不見底的清醒也開始在他身體裏複蘇了：一個人瞎晃了幾年，轉眼也就三十了，90後，90後怎麼一下子就三十了呢，真要命，三十歲了還不知道要幹什麼，還得不斷地跳槽，說是跳槽，根本跳不出當醫生這個死胡同，也沒什麼本事結婚，就算是豁出去想爛醉街頭，也沒臉麵打電話讓朋友陪他喝酒。
這時候主任打來，問他綜述有沒有寫，然後一頓怒斥。他掛了電話，用枕頭狠狠砸了兩下床，狂躁無能地罵了兩句，接著許久沒聯係的父親終於打來電話，他頭一次擺出父親的姿態，暴躁而焦慮地質問他，有什麼打算。
章成說：“那怎麼辦？重新找工作。”
說得一點也不錯，他一點都不想待在120，當初主任說得信誓旦旦，120的任務就是跟車做病情預處理，必要的時候可能需要搶救，很簡單的，不用寫病曆，不用跟家屬手術談話，下班了就沒人找你，可以安安靜靜做一隻躺著的鹹魚……結果最後告訴他還有KPI考核？心電圖要做滿當天出車的50%，靜脈通路要達到20%。不然就扣錢。他就想問，這個規定的合理性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