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床的患者,又是恐懼又是不甘,眼神黑洞洞的,看起來特別瘮人,一旦有人靠近她,就更加用力地扭動著身體,像要把整個床都拆散掉。八十歲的她根本不認識人了,所有人在她記憶裏都沒有麵孔,她回到了三十多歲的時光裏,混亂或者遺忘,一層層地在腦子裏零亂地疊放。
明明這些時光本來應該是藏在匣子裏最深處的,卻一定要自己跑出來見見天光。
這就是阿茲海默。
患有阿茲海默,鎮靜劑也撤下了,讓她變得充滿著敵意和攻擊性,一旦有人試圖接近她,她就會暴躁得像一頭發怒的母獅子,氣切套管那兒擠出的氣音,像碎了一地的玻璃碴。方南元幫她更換氣管切開套管的時候,胳膊上就被掐出一道道紅腫的血痕。
“嘶!”新來的小護士倒吸一口氣,緊張地看著他,“你疼不疼?”
方南元並不回答,麵無表情地把手伸過來,幫老太把被子掖掖好。
小護士背地裏說他好暖,以為他什麼都漠不關心,沒想到是麵冷心熱之人。大夥“嗯”了一聲,說五年了,麵冷嘴毒的方醫生依舊是我行我素,對我們依舊愛理不理。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老太看到他的胳膊,比劃著用眼神詢問道:“這是我弄的?”
小護士撇撇嘴:“可不是,就是你幹的! ”
老太太立刻就慌了,臉上的皺紋沒有哪處不因為愧疚而牽動,她似乎很想伸手想摸摸那些傷口,但方南元卻默默地抽回手,還是那副臉色平靜的態度。
有什麼好責備的。
30歲的時候,丈夫死了,為了孩子們的前途,她就一抹臉,就把自己從個處處受人尊重、性格要強的鄉下老師變成了城裏一個憑力氣吃飯的女人。她去車間裏麵搬箱子,很粗的麻繩,壓得她身體變得佝僂瘦小,肩膀上手心裏一道道血印子,左邊磨破了就換右邊,晚上就去工地上打掃現場衛生,灰塵覆蓋住了她滿臉倦色而溫情的臉,她變得拮據,折磨,自苦。
阿茲海默症讓她回到了時光給她留有最深印記的那段日子裏。
老太太也隻認得她的孩子,畢竟是嫡親的骨血。每天家屬有一個小時的探視時間,期間她對任何人都統統視而不見,就要跟兒子女兒說話,要緊緊地抓著她的孩子不肯鬆手。
他們一家三個孩子,六十多歲的人了,兩個兒子白天晚上交替地守在監護室門口,怕醫生護士忽然喊人,小女兒每天都要坐很久的公交車送飯,提到母親就哭,這是ICU很常見的高齡患者家屬,充滿著凝聚力和愛。
如果ICU工作真的有空閑的時間,方南元願意把這半天用來看這個患者上,看著阿茲海默患者,又活回了前塵往事裏麵。記憶是如此殘酷,簡直令人絕望,但是時光如果能夠重來,他願意迷失其中。有些時光,最好像是一場演不完的戲,幕布永遠不會拉上。
“來咳!用力咳!用力!”接著是一連串急促的拍背聲,“啪啪啪”,虛弱的咳嗽聲響起來,這是重症監護室最常見的音樂會。
病人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安上呼吸機,肺部的正常防禦機製就會受損,病人無法咳嗽,死水般的分泌物蝸居在肺部,堆積的痰液變成了滋養細菌的溫床,同時呼吸機的塑料管道上會形成一種由細菌製造的凝膠狀物質,張牙舞爪地向外擴張著。
9床老太太今天剛拔管脫機,但是咳嗽無力,他晚上剛準備溜進值班室睡覺,方南元就堵在門口下了死命令:“劉波,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今晚必須把她看住,不許痰堵。別瞪我,ICU就是這樣的,要不怎麼叫ICU,看不住就是你不對!”
靠,病人情況又不是他說了算的,要是老天爺真的要帶走病人,他也沒有辦法啊,方南元也是魔鬼。劉波真的好鬱悶,但隻能認命地搬了個凳子坐在病房床旁。
“劉波同學,你不去睡覺?”周莬從消化內回來看到他問。
他打了個哈欠:“睡什麼睡啊?睡不了了,方魔鬼今天讓我通宵守這個病人,我都要死了,今年第三次連續上班四天四夜了。”
“現在氧飽和還好啊,待會兒你讓護士翻個身,吸痰,病人情況要是有什麼變化,你有什麼問題想不明白就給他打電話,他怎麼說你就怎麼幹。”
劉波看了看時間道:“這都幾點了,我不敢打電話。”
“你不給他打電話,他還會怪你為什麼出問題沒有給他打電話,沒事,要是真扛不住就隻管喊我,畢竟責任在我頭上,大不了夜班我們一起仰臥起坐,總比出事好。”周莬囑咐他。
這時候普外急吼吼地打電話來說有個急診腸梗阻手術後的病人要送來ICU,態度極其惡劣:“你們能做血濾嗎?病人現在下了台了,能不能做說趕緊一句話。”
劉波聽了直翻白眼,嘀咕著“他們每次都是這樣,‘手術很成功,病人能不能恢複就看你們ICU了’,嗬嗬我們就是給他們擦屁股的”。
周莬把劉波推到一邊去,心平氣和地說:“有機器,你放心,都可以。”
重症監護室的半夜,每隔一小時,就有護士用一束亮光探照病人的眼睛;每隔兩小時,他們就會抽一次血氣;每隔四個小時,他們就會來幫病人翻一下身體。每時每刻都有無休止的報警聲響起,還有指示燈時開時關的聲響,劉波坐在椅子上,感官被濃縮到隻剩下聽覺。
老太太一直沒閉眼,她好像感知到什麼一樣,一旦發現醫生護士有什麼風吹草動,就立刻緊緊地咬緊牙關,死活不肯吸痰。
“奶奶!你一定要吸痰,不吸痰就不會好的,你聽話!”劉波哄著老太太。
但是她牙咬得緊緊,麵目猙獰,原本就很煩躁的她一直掙紮,還用手來抓他,他看了看走低的氧飽和度,跟護士對視一眼,護士小心翼翼把痰管插進去,但是老太太舌頭死死地頂著,絕望的肌肉咬合抽動著,雙目惡狠狠地瞪圓了,痰管怎麼也下不去,雙方對峙得簡直讓人絕望。
劉波轉過身去,捋了一下頭發,然後看著心電監護上的氧飽和度,心裏有幾分賭氣幾分埋怨。
他彎下腰,貼著老太太的耳邊,認真地說:“奶奶!我們一定慢一點輕一點啊,會讓你舒服一點!你加油!好了就從這裏出去了好嗎?你兒子和女兒都很想你,你想不想他們啊?”
突然痰管往前滑動了一下,他抬頭一看,老太太正在慢慢地把嘴鬆開,她眼角積蓄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了,眼淚漫漫。他也於心不忍,一具衰老的身體飽受踐踏,真是遭罪。
吸完痰,氧飽和上去了,總算是可以鬆一口氣,稍微喝點水躺一躺了,這時候護士說9床家屬忽然打電話過來,情緒有點激動,讓他看看。他連忙跑出去,隻見夜深人靜的重症監護室外麵,老太太的女兒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麵,帶著哀求的目光看著他。
“醫生,是不是我們做錯了,我現在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
“怎麼了?”
“對不起,剛才我們家親戚給我打電話,聊著聊著就說,你們應該放棄治療,不要讓老人痛苦了,一把年紀的老人家還那麼積極治療幹嗎?渾身上下插滿管子太痛苦了,最後的時光應該讓老人開心或者至少不遭罪,可以說很多病人都不是病死的,而是被醫院和家屬折騰死的,進了ICU就是人財兩空……我現在懷疑我們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當時他不知道一下子哪來的勇氣,說道:“你放心,老太太氧飽和還不錯了,現在吸痰也很配合,看情況是不需要再插管,這樣的病人,能從ICU出來概率沒有百分百,也有百分之九十九。”
但他話剛說出口,就後悔了,腦子雞血衝上來把話說得那麼滿,萬一病人因為一些不可控的因素發生意外,豈不是要鬧到醫療糾紛。
但是他還是心軟地說了下去:“唉……阿姨,你們一家積極治療是對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有你們這麼孝順的兒女,老太太享福的日子還長著呢,您現在就想著,老太太肯定能出來,其他的什麼都不要想。”
她笑了,好像被說動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哥哥站在她身邊,兩個滿臉皺紋的老人都在笑,某種幸福感染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