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天一定辭職(3 / 3)

章成看著她插嘴道:“不要找借口,你早就成年了,早就應該知道不要因為渣男而否決所有男性。”

“現成的借口不用白不用啊。”方南元笑著說,“男人在出軌的時候怪花花世界裏的誘惑太多,為什麼她不可以?”

“我還沒說完呢,別插嘴,待會兒給你們發揮的空間。我現在熬到住院總,每天都在值班,平均一天接八十多個電話,各種繁瑣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幹嗎,但電話在一直不停地響,每次都有一種摔手機的衝動,但是一想到詩和遠方,就隻好作罷。明年這個時候,我就晉升主治了,你別信章成跟方南元在那邊說那麼辛苦你幹嗎不辭職啊,人抱怨一下有錯嗎?再說了,我喜歡挑戰自己,享受這種很努力,很用力的感覺,我說完了,章成?”

他撓撓頭:“我挺好的,但就是一念之差,工作一籌莫展,生活一貧如洗。”

“人生一無所有。”方南元補刀。

“行吧,一無所有,並且多次告訴自己:明天一定辭職,再幹下去我就是狗,至今未果,每天都在當狗,你呢?”章成示意方南元。

“我沒啥可說的。”

“矯情。”

“當著你麵讓方南元說什麼?”周莬拉拉章成,“我們先走吧。”

他倆說著話慢慢走遠了,留下他一個人。

他說你讓我講什麼呢?我也不清楚,情感表達是我的弱項,不會說話,不會撒嬌,也不會吐露什麼心事,平常就上上網,對遊戲和娛樂也沒啥興趣,繼續篤守著平靜乃至平庸的生活。有人說生活的線條越簡單,精神的活躍程度會越高,我也沒這種體會啊,有什麼需要想象力和思考去抵禦孤獨和寂寞的事呢?

“工作就是那樣的,開會的時間比寫病曆的時間多,寫病曆的時間比看病的時間多,休假不存在的,必須時刻準備著,樂趣就是給學生上上課,出出考卷,有學生發朋友圈罵我,說我有一萬句髒話送給敬愛的出題老師,腦血管不考,心血管不考,消化不考,腎病不考,呼吸不考,考個阿茲海默,還考用藥!雖然都在大綱上,但是這個……煩死!你是不是心想這群小崽子肯定把心思都花在那些大病身上了,看我不考偏點。”

說到這裏他笑了:“還是這群小孩too young too simple,我又不是草菅人命,出題隻顧自娛自樂。”

“最近收了好幾個化療了四五個療程的病人,唉,同組的住院醫總是說我收爛病人,其實我也真不想收血液科的病人,頭發都掉光了,全身消瘦,臉色蠟黃,眼睛呆滯,眼神很空洞,完全喪失了對生的希望,我都不記得當時你是怎樣努力地樂觀活下來的,太難了。作為人,我們本質還是個生物,生存和趨利避害都是生物的本能,就好像我忘掉那些不好的事情你也不會怪我。”

“工作之餘就看看書,去酒吧喝一杯,跟不同的人聊聊天,生活大致就是這樣,你不能要求太高。”

“其實我不想當醫生,我一點都不喜歡。”雨點飛速地旋轉著向著他眼睛撲來,冰涼沉重,他聲音變得很粗,整個人一點都不風流,倒有些落魄,“但再讓我想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三隻咖啡杯碰在一起,都是靠美式續命的打工人,白日夢坐起來也大同小異。

周莬說:“希望我不要那麼旺了,才一個星期,科室的護士們都不願意我去上班了,還有人喊我招財兔。”

“那我希望我早日晉副高。”方南元歎氣,“我就是不想值夜班。”

章成說:“有段時間我真的每天要麼在想怎麼變成有錢人家的貓或狗,要麼在想中彩票一夜暴富……”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其他兩個人唏噓,“哎哎哎,別這樣,我們也可以有個小理想,如果有了五萬獎金要怎麼花?”

方南元毫不猶豫說:“拿去跟主任換,夜班費83塊錢,應該可以免去很多夜班。”

“我要大牌護膚品全買一遍,拯救我的臉。”周莬滿臉開心,“再買張特別好的床,買新鞋子新衣服,口紅,還有新的包。”

章成說:“照你這麼花,分分鍾就花光了……”

“那就花掉吧,花掉的錢隻是以另外的形式陪在我身邊了,你呢?”

“我去旅遊,第一件事情,扔掉手機!不接任何電話!”章成咬牙切齒地說。

周莬看了看時間,把咖啡杯扔到垃圾桶裏道:“本打工人要繼續去上班了,神外說有一個特重症顱腦損傷的,血鈉上升太快了,早上家屬不同意轉ICU,不同意CRRT,剛才血鈉直接飆到188,家屬終於簽字同意了。真是拖拖拖,感覺進了ICU又要拉扯一番,心好累。”

她打了個哈欠,三個人六雙黑眼圈互相瞪著,章成嗬嗬了兩下:“我也要繼續去打工了。”

“我去圖書館寫標書。”

章成大驚:“我靠真是畢業八年,各人不同命,我還在執業醫上掙紮,你就已經準備國自然晉升了?現在醫院真的是養蠱場,拿了國青都不一定能留下,升上副高三年沒課題就降級,真的不合理,醫生就是搞臨床的,憑什麼還要寫文章搞研究?”

“因為晉升需要一個量化指標,臨床水平難以量化,隻能用科研這項評估。”

“治病救人是醫療的根本,發文章隻是攫取醫生的剩餘價值,嗬嗬,現在真正的先進創新的文章有幾個?全是一堆瞎編亂造的垃圾文章。”

方南元扯了扯嘴角:“怎麼?有論文有科研成果的人至少說明學習能力比你強,願意去花時間投入,所以你考試不過,文章不發,上網衝浪的時候樂在其中不知所謂,賴在床上的時候也心安理得,是什麼給了你這樣的自信,讓你一邊欺騙著自己,一邊批判著別人?你要是繼續這樣下去,我勸你早點換個工作。”

“當你覺得要批評什麼人的時候,你要切記這個世界上的人並非都具有你擁有的條件。”章成冷笑一聲,“你這個既得利益的勝利者不要老是用俯視的態度,審判的姿態,高人一等的態度去要求別人。我每天上班時間超過十二個小時,是我不夠努力嗎?談努力談條件也要等到機遇,給我機會讓我去協和進修我能不去嗎?可輪得到我嗎?”他說到最後幾乎快炸毛了。

方南元冷哼道:“那你也想想為什麼輪不到你?是別人都比你差嗎?是別人沒你努力嗎?”

“行了吧,你倆嘴完了?每次見麵都要互相嘴一下才爽嗎?”周莬終於把微信回複完,快刀斬亂麻地結束這個話題,“一個享受著自律帶來的高級快樂,一個沉迷在擺爛帶來的低級趣味裏,尊重對方不好嗎?大家各有各的活法,我老板的導師今年八十多了,說每天不工作十四個小時就是浪費生命,而我老板帶的學生二十多歲,覺得每天工作十四個小時就是嫌命太長了,我能說什麼呢?算了吧,你倆道個歉就完事嘞。”

“對不起,是我先挑事。”章成假模假樣地哼了一聲。

方南元瞥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留下他們兩個。過了幾十秒,密密麻麻的雨點從低垂的烏雲裏急驟地灑落下來。

“這個人真的小心眼,周莬,這個人為什麼這樣啊?”

“我靠他開車來的!下雨居然不送我們!我要跟他絕交!”章成罵罵咧咧的,一輛輛車從身邊路過,濺起一路的水花,他們等了兩分鍾都打不到車,網約車也在排隊。

這時候一輛車從街角開來,周莬“唰”地抬起頭,隻瞥一眼就認出了方南元的SUV。

他敲了敲水霧模糊的玻璃道:“不上來?不上來我就走了。”

兩分鍾前,方南元查了天氣預報,接下來的一周,這座城市都會持續下雨。秋雨,就是綿綿不絕,滲透著冬天的涼意,城市裏的景觀植物都帶著衰敗的光澤,但是對他們來說,這隻是一場很快會過去的陣雨吧。

人是群居動物,有朋友好像總比沒有朋友多一些理直氣壯的底氣,友情對他來說屬實是一種社交上的奇跡,就像是彩虹,他這一輩子,有幸看到彩虹很好,當然,看不到也沒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