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看上去都不像是真實的人。
他們躺在病床上,滿臉的死氣推擠在一起,五官都模糊了原來的輪廓,有的毫無知覺地被護工擺布,有的在扭曲的五官中刺出虛弱的痛楚,有躁狂或者不自主活動的人手腳被約束帶綁在床上,他們激烈地掙紮著,床也跟著劇烈地震動。
身上插著氣管插管、胃管、尿管、picc、cvc,許多根塑料管纏在一起像是結成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網,被打成漿糊樣的食物順著胃管流入皮囊,嘴巴或者脖子上插著氣管,深淺兩色的血液靜靜地從一根管子流向另一根管子,微量注射泵24小時都不停,心電圖上的QRS波一如既往,呼吸機、血濾機運轉的聲音也從來沒有改變。
當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被像玩具一樣插滿了各種管子的時候,似乎就毫無尊嚴可言了,這個生命就依附寄居在這堆精密昂貴的儀器上,也許現在還有名字,下一秒就用死者來稱呼了。
這就是ICU。
“誰來幫我一下!我按不住了啊!!!”小護士著急地叫起來。
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大概有兩百斤,一根透明塑料管插在他嘴裏,死死地壓著他的舌頭,就像是一尾勾在魚線上垂死掙紮的魚。他剛想去扯那根管子,就被一隻纖細的手攔住了。
拇、食、中三指雷霆萬鈞地一握,那隻手就被牢牢扣住,手猛往上一提,束縛帶一陣翻轉,掙紮作亂的手腕就被套在了床欄上。
小護士感歎道:“哇塞謝謝周醫生!”
周莬看了一眼小護士略顯陌生的臉,心下了然。新人,對病人狠不下心,難免。她重新檢查了束縛帶,說道:“對這種病人不能心軟,他有意識,所以會非常難受,給他解開束縛帶,他一定要想方設法拔管的。他力氣又大,你很容易受傷的,你要記得在ICU,對病人狠就是對他好。”
“知道了!”
周莬吩咐道:“把鎮靜劑調大一點。”
為了減輕病人的痛楚和不適,醫生會為他們用鎮靜止痛的藥,不是每個病人都對這些藥物有相同反應:有的安安靜靜地陷入沉睡,宛如動物冬眠;有的半清醒半昏迷,恐懼又難受,如同狂徒費力掙紮,這時候為了防止他們拔掉身上維持生命的各種管線,隻能靠束縛帶和鎮痛鎮靜劑。
“醫生,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隔壁清醒的老爺爺虛弱地喊她,“醫生能幫我問問我老伴吃飯了嗎?我一直擔心我住院,我老伴吃不上飯。”
“現在是早上七點,爺爺您別擔心,奶奶昨天來看你的時候我們問過了她,你們樓下的阿姨每天都喊她去吃飯,您放心。”
“醫生,現在幾點了?”又一個清醒的產婦喊她,她生孩子過程中發生意外,室顫,搶救回來送進去觀察五天,“麻煩你幫我問問我孩子還好嗎?”
“你放心,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待會兒我幫你打電話問問NICU。”
——下午探視時候要問奶奶的起居生活,待會兒就給NICU打電話確認孩子情況,周莬拿出馬克筆在密密麻麻的白紙上寫下這一項項本該不屬於她工作範圍的事情。
“醫生,嗚嗚我想吃炸雞……”那個重症胰腺炎的女生喊她,“能不能讓我媽給我送一份炸雞。”
啊,這就不必了。
過了一會兒監護室的門鈴響起來,醫教部的秘書身後跟了幾個年輕稚嫩的新麵孔,她看到周莬立刻眉開眼笑道:“給你們送人來了。”
“大五的實習生啊?”
“對啊。”
這時候方南元走過來,用毒辣的眼神掃視了一遍道:“有新學生來啦,分我個?”
秘書看他一眼,笑道:“你對學生要求太高,說話太難聽,跟誰都性格不合,還想帶實習生?你是嫌學生告你狀告得少了?”
“真的很奇怪,明明我們就是生活在人命比金錢更重要的社會,但是對於與人命有直接關係的醫學生的要求,卻不能太高?”他說完這句話飄飄然走了,留下一臉尷尬的兩人和麵麵相覷的學生們。
跟在後麵的劉波忽然轉過頭來,擠眉弄眼地對著實習生比了個“快跑”的口型。
“嗬嗬,方南元……”周莬露出“你懂的”無奈表情。
秘書了然:“嗬嗬,懂得,自然懂得。”
周莬穿著綠色的刷手服,刷手服下麵套了加絨衛衣,她經常這樣穿,住院總每天都是一個電話隨叫隨到,如果白天一直忙到沒睡,到了第20個小時左右,控製體溫的激素失調,就會覺得很冷,寒顫陣陣。
她膝蓋附近有用黑色馬克筆寫的潦草的筆跡,那是病人的鉀離子值。檢驗科的人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因為手邊沒紙,隻好寫在褲子上。
她把實習生們領向病房,病房裏彌漫著的濃重消毒水的氣味和垂垂久病的人身上特有的葷膩滯重像一堵牆重重地向他們壓來,有人皺著眉頭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她盡量表達一個老師的友善,說道:“在ICU實習,重要的就是以多看為主,病人情況危重複雜,對於你們來說剛開始有一種刺激的感覺,所以帶有這種感覺去多看看多問問多查資料,但我並不提倡多做,畢竟無證駕駛。總而言之有不懂的就問,遇事多喊老師。”
“監護室跟病房不太一樣,在高度密集的監測措施下,讓醫生更清楚地看透疾病的演變過程中的細節,抽絲剝繭,權衡利弊,選擇最佳的治療方案,才能讓患者有個最佳的預後。醫者看病,如同打仗,重症醫學科的醫生就是這場戰役的總司令,重症醫學的魅力就在於此。”
實習生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隻管像影子一樣跟著她,看她處理呼吸機報警,看她查看尿量,看她下醫囑,做這樣做那樣。說實話嘛實習生,大多都心不在焉,都是金魚一樣的記憶力,讓他們去下一個科室待一會兒,用不了多久就會忘記在這個科室學到的東西。
病房就那麼大,這幾個實習生在裏麵轉了一圈,28張床位,走馬看花一樣看一遍,什麼也看不懂,也不要他們做任何事情。ICU病房跟普通科室不同,機器聲警報聲亂叫,別說普通病人裏病人絮絮叨叨地聊天,連家屬影子也沒有,這意味著要度過一個漫長無聊的白天。
看完最後一個病人,周莬看著麵前各個甩張黑臉、皺著眉頭、唉聲歎氣的實習生說:“有多少同學是要準備考研的?舉手示意我一下。”
幾乎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舉起手來。
她笑道:“那有多少同學是老師一讓幹活就說自己考研,老師一放你回去你就玩手機的?有多少同學覺得實習就是耽誤你時間?覺得這些沒技術含量,那些學不到東西。”
幾個學生麵麵相覷,慢慢地縮回了手。
其中有個男生撇撇嘴,小聲地說:“想寫病曆,想陪病人做檢查,想幹雜活,還怕以後沒機會嗎?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當個社畜,考研可是一年比一年卷,錯過一年就又要來一年,再說了幹活又不拿錢,大家都不傻好吧?”
“你們都是很聰明的,會權衡利弊,畢竟我們也是這麼過來的,你們也待過其他科室,也能清楚感覺到帶教是願意教你們還是對你們愛答不理。說實在話,我也很想放你們去教習室複習,大家都不容易,人人都是憧憬著能有更好的未來,但是一方麵作為科室裏的教學秘書,我不能讓你們這麼隨心所欲,得過且過,讓實習都糊弄過去,你人在病房,魂飛到了別的地方去了,在醫院,尤其是ICU,糊弄的後果往往都是災難的。”
“另一方麵,以我的親身經曆來說,深入臨床,多學多問,不說對你考研有直接的好處,至少讓你知道都有哪些病,理清教材邏輯。當然啦,考研是選拔性考試,考的都是邊邊角角,有些偏的知識點沒準你的帶教查房的時候就碰上了。所以各位在ICU實習,我不可能讓大家都開開心心,得過且過。”周莬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所以大家最最關心的出科考試,會有二十道填空題,十道名詞解釋和簡答題,還有隨機抽簽的實操。”
“周莬,幹得好!不給這些學生上強度,他們就無限擺爛!”章成舉著筷子,侃侃而談,“他們哪有那麼珍惜時間,天天喊著考研,結果玩手機、聊天、刷一天視頻,晚上躺在床上喊今天好累,絕大數人平庸到無力吐槽,就像我,我就很後悔,人生重要的轉折點,就是在畢業的時候跟其他人錯開了距離。該努力的時候偷懶,該學習的時候糊弄了,沒考上研究生,到現在,我已經三十歲了,普通人的焦慮和匱乏我已經全踩了一遍了,現在考研有多難有多變態有多卷?幾年前的那些題目簡單得我現在看到都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