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莬找病人的姐姐交代:“現在他肺的情況已經好轉很多了,明天就可以轉出去了,我問下腎內科有沒有床位,要把他轉到腎內科病區去。”
她沉默了一下,輕哼一聲,嘴角勉力地往上扯了扯,露出苦笑:“他不管折騰多少次,就是死不了,對吧,醫生,你是覺得他慘還是我慘?”
周莬愣了一下,她一把抓過她手上的住院單,搖搖頭擦了下鼻子轉身走了。
她回到值班室,剛點了個外賣,電話又響了。急診接診了一個糖尿病墜積性肺炎並發腦出血的,量約30ml,從發病不到十分鍾就送到急診,急診查頭顱CT後診斷腦出血,側肢體肌力為零,瞳孔無散大,送到重症監護室。
一般有腦出血的病人,他們都是能快一分就快一分的,從急診接診,CT室做完檢查就會直接把結果發到群裏。病人被推到ICU,爭分奪秒地接心電監護、查體、評估,搶救的血管活性藥和各種無創有創監護該上就上,先把呼吸和血壓穩定上來保命再說。
周莬打電話給腦外,沒到十分鍾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穿著洗手服來了,說正在做手術呢,咋又來了急會診?說出血30ml超早期手術,再出血風險較大,一般在沒有腦疝的情況下,可以觀察後再引流。
值班醫生正在準備病情告知書和自費用藥的單子打算跟家屬談話,這時候護士走過來,很不耐煩地說家屬在外麵不停地按門鈴,讓她出去看看。
“你們ICU怎麼回事啊?半小時了都沒有人來問我病人的基本情況,有沒有什麼基礎病,有沒有藥物過敏史,甚至沒有醫生跟我們談病情。”病人家屬連珠炮一樣地發問,咄咄逼人地豎著手指指著周莬的臉,“你們這個醫院,醫護人員專業素養堪憂,良莠不齊,草菅人命!”
她往後退了幾步,冷靜地說:“我們正在搶救病人,您作為家屬焦急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是不要急,您也許不清楚,但我們收病人時,會先和急診科做交接,這是最快了解病人情況的途徑,然後上各種措施,相關科室會診。我們得先確保病人生命體征穩定下來,然後再跟你們家屬詳細了解病情和手術說明的。”
“嗬嗬,我也是幹重症的,我也是醫生,我覺得你們做得不到位呀!為什麼腦出血的病人不直接送進手術室?磨磨蹭蹭的到底在幹什麼?我現在完全不信任你們醫院,我要求五分鍾內見到我舅舅並且帶資料走轉院。”他掏出手機,“我現在就聯係我們醫院要求轉院。”
“我希望您冷靜一下,轉院非常有風險,可能會在轉院途中出現嚴重後果,病人狀況不是很好,但是診斷還是很明確的,他是普通的基底節腦出血,出血量不大,如果不繼續出血,就引流,如果出血了腦疝了,就開瓣減壓。術業有專攻,需不需要立刻手術是腦外醫生評估的,而在我們重症醫生看來,因為感染病人呼吸不好,我們急需要把他生命體征穩定下來。”
“那行,我們不轉院,但是我想了解為什麼你們醫生為什麼這麼輕慢危重病人和家屬,為什麼會給我們家屬造成不認真不負責的職業印象?當我舅舅入院以後,你們都在幹什麼?是在搶救危重的病人,還是在值班室睡覺聊天吃東西?”
這話說得就非常過分了,她頂著周圍懷疑質疑的眼光慢慢地說:“我相信您也是個同行,當然作為醫生和作為患者家屬,角色不同,感觸也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如果您覺得我們做得不好的,提出質疑也無可厚非,我們一定會反思的。但是就我自己來說,過自己手的病人,無論從接診到治療我捫心自問都是認真謹慎的,總之一句話,問心無愧!如果您真氣不過,您也知道怎麼投訴最有效,是吧?”
她回到病房,那個尿毒症的病人已經快要清醒過來了,氣管插管口發出“噝噝啦啦”尖細的咒罵的哮音,他瞪圓了眼睛,手不停地在床沿拍打揮舞著,欄杆就“嘩啦嘩啦”作響,整個床都劇烈地晃動起來。
“別鬧!別鬧!”護士想按住他的手腳,又不敢用力,又怕不小心牽扯到整個機器的管路,她和當班醫生一起衝過來幫忙按住。
這一通折騰下來整個人精疲力盡,那邊腦出血的病人狀況還算可以,她又聯係腦外和麻醉做引流,想到那個讓人頭疼的“同行”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談話。
黑夜裏,ICU大廳的燈光白得令人生厭,燈光肆無忌憚地照著躺在地上、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家屬,他們在等待,和想象一樣,等一切都會好起來。
尿毒症患者的姐姐躺在瑜伽墊上,抱著筆記本電腦,還在忙著工作的事情。
周莬勸她:“你現在可以回去了,現在你弟弟狀況已經平穩了,明天應該就可以轉出去了,有什麼情況我們會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你的,你睡在這裏也見不到人。”
“算了,醫生,我家裏也沒其他人了,他雖然爛命一條,但是我又不能不管。唉,躺在醫院的地板上比躺在家裏床上踏實。”
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周莬什麼也不想,隻想呆呆地坐上一會兒。當醫生那麼久,她其實也沒有抱很大的覺悟和信念,隻是對於任何一個患者,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必須竭盡全力。這樣想著,催眠著,讓自己已經疲憊不堪的身體繼續打起十萬分的精神。
“周老師,你要不要吃夜宵啊?我要點外賣了,要不要順便幫你點了?”劉波喊她,“你晚飯吃過了嗎?我這裏有巧克力,先給你墊一墊?”
“我不吃了,沒什麼胃口,我想去睡一會兒。”
同事看了看她,勸她:“你臉色真的好差啊,快去睡一會兒吧!”
打開值班室門,倒在床上,瞬間失眠的粒子在腦子裏“劈裏啪啦”作響,生物鍾全亂了,明明累得要死,躺在床上卻根本睡不著。
1床退燒了,2床要換抗生素了,3床明天要去做CT,4床已經有了康複科接受,不過還在等病床,5床在做內鏡,6床CT還沒判讀,7床下午就開始做CRRT,待會兒就要下機了,8床隻需要多打兩天抗生素,9床心內科等一下兒會帶他去心導管室,10床明天全院大會診……想著想著就陷入了黑暗。
她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一睜眼,渾身疲憊不堪。她撐起浮腫的眼皮,費了很大勁才爬起來,她需要一些水,一些能量。大概是因為睡到現在什麼都沒吃,血糖偏低,她走到辦公室,費力拉開冰箱門的時候,腳一軟,差點整個身體都摔到地上,一堆圓溜溜的橙子失控地落下來,蹦蹦跳跳地砸在她的腳背上。
她死活想不起來,這堆橙子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值班醫生說:“橙子是剛才裴老師給我們拿來的!”
“現在幾點了?”她扶著腦袋問。
“兩點四十了,快三點了。”
“哦……等等,你說剛才?”
“裴老師剛走十分鍾不到吧,他來看病人的,他說12床的ECMO已經支持7天了,明天開個討論會,他覺得已經可以把鎮痛鎮靜停下來,再複查頭顱CT,他還問你在哪兒,我說你睡覺去了。”
“……你怎麼不喊我啊!”
“他讓我別喊你,說你肯定超辛苦,還叫我趕緊去睡覺。”值班醫生笑道,“前幾天裴老師還在群裏說大家不要把醫院當家,不要總加班,我心想果然厲害的人知道更有效率地管理時間,結果回頭一看那條消息是淩晨四點發出來的,靠,這樣的人能有生活嗎?”
“有沒有生活我不知道,私生活大概是沒有的……對了,那個腦出血的患者怎麼樣了?”
“腦外給做了一個引流術,現在主要是感染的問題,本來病人基礎病就很重。”值班醫生說,“醫務科剛才打電話來說,家屬投訴了我們……”
周莬點點頭,她料到了。
“就是又好笑又好氣……他說,投訴不是為了投訴你們科室,是為了投訴醫院管理。第一,醫院人員配備不足;第二,醫院給醫護人員待遇不行;第三,醫院管理不到位,規章製度有待加強;第四,現在的醫療製度和社會環境太差。”
哈?她……真的無語,你說這個家屬吧,說是同行,更像個醫鬧,說是醫鬧,但又有點懂王那個意思。周莬隻能拿出一個橙子,使勁地揉了揉,狠狠地咬下去,瞬間從牙齦到牙床酸倒一片。
這輩子,她倒是真要看看醫生這個職業到底走向何方。